2024年10月29日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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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狐的绝唱——垭里风景拾片》(原文全文)

在垭里,这是一只着名的狐。狐轻捷而美丽的身影,垭里三代人都见过。我家是垭里最好的猎户,猎迹极昭彰。于是,能不能抓住那狐,便是与我家的名声极有关的事。曾祖父当然踌躇志满,觉得抓一只狐实在是没什么了不得的小事;但终其一生,终其所有伎俩,都始终没有抓住狐的一根毫毛,便饮恨而终。临死前,对祖父和已经开始懂事的父亲说:“后人若问起我,莫说我是做过猎手的。”这老人的气性...

在垭里,这是一只着名的狐。
狐轻捷而美丽的身影,垭里三代人都见过。
我家是垭里最好的猎户,猎迹极昭彰。于是,能不能抓住那狐,便是与我家的名声极有关的事。
曾祖父当然踌躇志满,觉得抓一只狐实在是没什么了不得的小事;但终其一生,终其所有伎俩,都始终没有抓住狐的一根毫毛,便饮恨而终。临死前,对祖父和已经开始懂事的父亲说:“后人若问起我,莫说我是做过猎手的。”
这老人的气性有多大啊,梗然若堵! 弄得祖父和父亲酸楚难耐,着实多淌了几颗泪。
于是,父子便对那只狐报了很深的用意,把许多宝贵的时光都交给了她。但后来,父亲却因了这狐与祖父闹了极深的纠葛和隔膜;其中的故事,就很耐人寻味了——
这是一只母性的狐。
她的身架很大,当她把前爪举起的时候,那身姿极挺拔,挺拔若一个青年。她浑身的毛发,繁茂绵长而白,白得耀人眼目,让人不可久视。故是天经地义的雪狐。她的性情很怪僻,一般的狐是昼伏夜出,而她则很随意,日晷中,也可见其身影。不是她的眼睛与别的狐有什么不同,她在白天行走时,双眼也是紧眯着,实际上,也许并没有多少视力;但她仍能走得很快捷很自由——这是她对垭里的地貌极其熟悉使然。
那是个冬日的白天,天阴得极沉,雪却迟迟不下。本来想在炕上喝喝热酒,但阴沉的天气使人极烦躁,酒喝不下去。祖父就对父亲说:“呆也呆不踏实,就出去找一找那只狐吧。”
在山上转了大半天,翻了不少山的皱褶;察了不少座或斜或陡的梁,狐的蹄迹,竟没找到一颗。就在一小块平地上,燃了一堆篝火,扔上去半干不干的柴枝,任其噼叭得繁密。两个猎人则闷闷地烧烤着带来的食物,津津地嚼着,谁也不对谁讲话……
慢慢地吃饱了,肩背也被烤得极温暖,便有一丝惬意的慵懒从骨缝间滋出来。
“睡上一会儿吧。”祖父说。
父亲向火堆上扔了一批新柴,便学着祖父的样子,把麂皮帽的护耳扎紧了,把羊皮大衣的阔领子竖起来,两只手抄到衣袖里去,就团在离火稍远的地方,听木柴的噼叭声入眠。
木柴已烧塌了架,送出温暖的,便是被微风吹得忽红忽暗的炭火。两个猎人睡得很沉。
这时,从远处的一片矮树林中,闪出一团雪白的身影,若一团流动的雪,缓缓地滑向篝火。是那只雪狐。
她踅到两个猎人的身边,轻轻地嗅一嗅,便走到炭火旁,坐定了,她抖一抖头上的露水,便低下头,一点一点地舔舐身上的绒毛。从前肢到胸腹,依次舔下去;舔到两条后腿时,就舔得更慢更仔细。那两条后腿极腴美,绒毛那浑圆的轮廓,辐射出一团勾人心魄的温柔。这种美,只有人类可媲比;而这种感觉,也惟人类独有。
狐一遍又一遍舔舐着这两条美丽的腿,那爿紧凑而小巧的脸上,氤氲着一团娇媚的笑。她为自己的美所深深陶醉了。
这时的父亲,其实是醒着的。雪狐在他身边嗅的时候,他鼻子的灵敏,使他闻到了一种独异的臊香。他不能不睁开眼睛。
这是父亲第一次见到狐。
他当然暗暗一惊,但他很快便被狐那醉人的美所攫慑,便静静地看狐为它自己梳妆。
“狐原来竟恁美,跟老人们说的不一样哩!”父亲心里叹道。
不知怎地,父亲竟想到了自己的姐姐。姐姐已有18岁了,长得很好看的;但她从来没用心梳过她的头发,整日里乱蓬蓬地,竟还长了一些饱满的虱子,其实姐姐的肉皮很白,但她从来没用心把自己洗一洗,白净的脸下,那张脖子总是黑一块白一块,斑驳油腻,给人的感觉便极不舒服。而这狐竟比姐姐有出息,她知道珍爱自己那美丽的容颜。
父亲不声不响地躺在那里,竟自己把自己弄得很心酸了。
这一年父亲才10岁。他很爱他惟一的姐姐。而第一次见到的狐竟有这么出人意料的美。那么,他把自己弄得心酸起来,且默默地情不自禁地淌几颗泪下来,是自然的事。
父亲极想把狐领回家去,给令人失望的姐姐作镜照,且自家的炕头暖和得很哩。
父亲轻轻地捅一捅祖父,“爹,有狐呢。”
祖父猛地坐起身来,以猎人才有的警觉,一下子就见到了那狐。狐也适时地抬起头来,她温柔恬适的目光正同祖父的目光撞在一起。而祖父的目光是惊警而凶厉的,是要把她吞下去的目光。狐却未因此而受惊,只是目光有些迷惑,脸上的娇媚也稍敛了一些,便显出更惹人爱怜的柔媚。
“娘的,这该死的狐媚!”祖父闷闷地骂一声,手就去摸索那猎枪。
就见狐轻轻地摇了摇头,目光里迷散着雾一般的怅惘,慢慢地转过身去,朝来时的矮树林走了。她的步态极从容,那身雪白的毛,因加舔舐又被炭火烘干,就愈加洁白愈加蓬松。温柔的父亲便觉得这是一团洁白的神圣,送给她的,应该是觉悟的抚摸;然而祖父送给她的,却是属于猎人的理智而又冷厉的仇恨。
祖父更恨的,是狐走得那般从容,好像她并不在乎身后那森然的威胁。
祖父的枪终于响了。
矮树林许多娇嫩的树枝被铁砂拦腰击断了,落下繁急的一阵树枝雨。
祖父几乎是随着枪响跑出去的。跑到林畔,除了吱咯吱咯地踩响断枝的碎尸以外,并不见狐的一丝踪影。
祖父茫然地站在那里,站成一柱冰冷的失望。
父亲心中却散发出一种莫名的热情,捡拢了地上的背囊,对祖父说:“爹,还是回吧,天要黑下去了。”
喊了几遍,祖父才缓缓地挪动了;脸上,一团疑惑,被培植得极饱满。
晚上,睡在被窝里,只要一合上眼睛,狐那娇媚的笑,便在父亲的脑际映得极清晰。对于父亲,狐的美,已在他心中铭得深刻了。
突然,祖父问:“崽呀,你是不是早就见到狐了?”
“是哩,爹。”
“那咋不早一点告诉爹?”祖父有些生气。
“她好看死哩。”父亲竟说。
“好看有啥,她是狐!”
“她抓鸡么?”
“不,垭里的狐不抓鸡。”
“那,非打她作甚?”
“要打,祖上有话,有狐便不吉利。”
父亲就不吱声了。他感到祖父好笑——笑得那么好的狐,竟不吉利,哎,垭里的事,真不好弄懂。
……
过了几天,垭里的雪就来了。雪纷纷地下,不日,便没膝了,垭里就更显小。然而,雪后的小垭,终究是有些个温柔而爽洁的气氛了;好喝酒的,就纵情地喝下去了。
祖父却依然喝不下去,整日里擦他那杆猎枪。
待雪停了,祖父就上山去。尾在他身后的,当然是父亲。
祖父是很有他的道理的。雪后,松鸡和灰鸽们就生活得极艰难了:疲惫地逡巡在林间的空地上,费力地用指爪把积雪拂开,啄食雪下草窠里那几颗零落的松籽。而雪后的山间回暖,使狐喜欢出来活动,狐很容易捉到味美的松鸡。
在山间,父子俩很快便遇到了几只普通的狐。那些狐的皮色灰暗若土,脸颊亦窄小,透着鄙俗的狡狎。祖父便没有好兴致,只是出于猎人的本能,把枪砰砰地打响了。然而竟打了三四只。然而,祖父的脸色却依然阴沉。
父亲理解祖父的心思:猎人喜欢对付的,也是那些出类拔萃的猎物。他之渴望,便是那只美丽的狐。
邻近傍晚的时候,在一片原始的冷杉林畔,终于见到了那团雪白的身影。但那身影飘然一闪后,就杳无踪影,父子便寻着狐的蹄印,追下去。
那狐的蹄印精巧若花瓣,由于她走得轻盈,“花瓣”的边缘便极完整,没有跐开的裂痕;也因了步态的均匀,“花瓣”散落得亦均匀,印在自由的雪底子上,便如星丽天。父亲深深迷恋着这些蹄印,拚命地跑在祖父前面。他舍不得这些白雪中的美丽,在未经欣赏之前,便被祖父那丑陋的大脚无情地践踏。
父亲便跑得气息喘喘。
这是一桩不该被遗忘的事:一个少年,为了一排美丽的雪狐的蹄印——一桩自然中的神奇,而恣意地迸发着激情。这是一种多么独异的人生感受啊! 写到这儿,已是成年的我,也是激情难抑:少年的父亲,我羡慕你!
当暮色四合的时候,父子已追到了一个极陌生的境地。空前的疲惫使他们仰翻在雪地上,吮着从树挂上零落而下的雪末,感受着人把自己摊倒以后,那种透骨的惬意。而那串美丽的蹄印依然朝前延伸着,祖父的惬意便极短暂,而父亲的惬意却极绵长。当祖父咒骂着去折树枝点篝火的时候,父亲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决绝地属于着处子般的雪白世界。
父子被饿醒的时候,天竟朦朦亮了。
坐起来,父子就呀地叫到一块了;那未熄尽的炭火的周遭,环列着两排极清晰的蹄印;在炭火的另一端,有被坐压的凹痕,且蹄印繁沓;那凹痕的边上,有两只未被啃啮的松鸡的腿骨,两扇松鸡的灰色的翅膀,也平覆在白雪之上,泛着诱人的幽光。
“那狐夜里来过哩!”
“嗯,来过哩。”
父子便都感到了雪狐的诡秘。
接下来,父子便有了不同的感觉——父亲感到了这狐的善良,恶狐咬断追捕它的猎人的喉咙的故事,他是听说过的;而祖父却感到了狐对他的戏弄,他感到了做人的惭愧,尤其作为一个猎人。
——在自然中,人类容不下畜类的机智。这是一条定则,是比祖父更聪明的一些人总结出来的。祖父在世时没弄明白,而父亲成年之后就很明白了;因为,他学了几年文化。
祖父恨恨地对父亲说:“操,回家。”
父亲也学祖父的样子:“操,回家。”说完,竟乐出声了。
祖父便瞪他:“笑什么笑!”
父亲依旧是笑,且笑得咯咯地了。
祖父就恼极,重重地打了父亲一个耳光子。虽打出了父亲的眼泪,那笑声却未被打住。在泪水的滋润下,那笑声就显得清脆显得鲜艳。
……
回家以后,祖父就借来垭里所有的地夹,又做了几十副套索。垭里的地夹,又叫火夹,两排硕大的铁牙之后,是两只能敲出响的钢簧。这簧有极强的弹性。当夹板被踏翻之后,叭的一声,两排铁牙便被钢簧匝在一起,且匝出璀璨的火花;再打开这火夹的牙,就得好一股力气。于是,只有祖父这样的猎人,才配用这钢性的火夹,一般的垭里人,则敬而远之。
这些地夹和套索,自然就下到了雪狐出没的地方。
这时,雪花又下得很轻曼了,垭里的世界就更小就更温馨。
祖父终日闷闷地喝酒,他那套猎法是需要时间的,他需要忍耐。
而父亲,则终日忐忑着,把雪撮成堆,然后狠狠地将尿柱射上去,看白雪在嘶嘶的溺声中,无奈地化去。他第一次感到了雪花的不够可爱。雪花把垭里世界弄得过于美丽,而美丽之下,却藏着一团团阴冷。那只雪狐,虽机智,却不会机智到分辨人的真假。在她眼里,洁白便是洁白,洁白的世界正可自由地走一走。
雪终于停下来,祖父便极兴奋,冲父亲喊:“走,快跟爹上山哩!”
爬上垭里的主梁,祖父问父亲:“下夹子的地方知道么?”父亲点点头,“下套子的地方知道么?”“知道了。”父亲的回答,便透出不耐烦了。
“那好,这山场忒大,咱就分头踩一踩吧(垭里管收取地夹和套索上的猎物叫‘踩’)。”
在父亲踩的路线上,雪狐果然被夹住了。
那是一座矮崖的根际。狐从上边跳下时,踏翻了雪层下的地夹,地夹那冷冷的铁牙,自然就紧紧地夹住了她的一条后腿。
狐腿中的骨头已被铁牙猛烈的瞬间撞击击碎了,相连的,是腿上坚韧的内筋和柔韧的外皮。血仍不停地从伤处渗出,但雪却只被洇红了小小的一块;热血滴在上面,便嘶地被吸收了(雪厚啊!)。那一小片被涸湿的雪,便粘稠成一团红泥。
狐浑身颤抖着,泪水和口涎混在一起,凝成粘浊的绝望。
父亲的喉间痒痒的,蹲下身去,欲将铁牙打开,但他的力气太微弱,铁牙一动不动。他看到了不远处的一株小树,就走过去,折一段枝杈,以期借树枝的力量,把铁牙撬开。
狐误会了,她因此而惊惧:她闷闷地叫一声,绝然地俯下头来,拼命撕咬那伤处的筋皮。
父亲被惊呆了。
狐终于把铁牙中的腿咬断了,而那是一只多么美丽的腿啊!
她跑走的路上,留下细细的一线血痕。
地夹的牙缝中,狐那条美丽的断腿被静静地衔着,丰沛的血已将雪白染成洇红;远远望去,便似一束火焰,灼灼地烧。
灼灼烧着的,其实是一柱极强烈的生的意志!
父亲那幼小的心灵因此而震撼,久久地立在那里,对周遭的一切,已无感觉。
但祖父却不理解这少年的感觉。在向这边攀缘的路上,发现了这断腿的狐,便穷追不舍。狐终于还是被捉住。
在庭院中,祖父霍霍地磨着刀,任父亲苦苦地哀求。祖父说:
“这不是一只普通的狐,而是一只狐仙;既伤了她,就再莫牵就,放了她,她会回来加倍地伤害你!”
这是垭里的古训,幼小的父亲就动摇得了么?!
那美丽而哀怜的狐被吊在树上,她不作任何的乞求;她平静极了,绵绵地垂着那颗精美的头,定定地看祖父把刀磨得亮亮。
在一边上,就坐着无可奈何的,善良的,且是柔弱的那个多情的少年。
祖父狞笑着,走近了狐。
狐积攒着她终生的力量。
当刀锋刺进她仅剩的那条美丽绝伦的后腿时,她终于用出所有的力气,仰天长啸。
那嘶声凄惨而嘹戾,枝头的积雪,簌然颤落着。
祖父毕竟是娴熟的猎人,把狐腿上的毛皮割断后,便贴着狐那柔滑的肉身,将狐皮整个撕下来——完整的一张狐皮固然能卖许多钱,但祖父却并非为了钱,而是对手间一种莫名的较量。
于是,赤裸的狐便如粉色的婴儿,在寒风中无助地抽搐,那锐厉的嘶叫,就更袅然不绝。
在恍惚中,父亲觉得这叫声是那么的熟悉。那一年,东头那一个美丽的女儿被蛮野的幺叔强暴时,也是叫得这么凄哀。但后来幺叔到底是被处治了,而狐的呼嚎又有什么结果呢?!
父亲嘤嘤地哭泣着。他已弄不清,狐的最后的绝唱,是用来呼唤恶,还是呼唤善!
他只知道,垭里的天地是极广阔的,既容得下不屈的猎人,也容得下柔媚的狐……
1990.11.2.于北京石板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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