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31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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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地鸡毛》(原文全文)

一小林家一斤豆腐变馊了。一斤豆腐有五块,二两一块,这是公家副食店卖的。个体户的豆腐一斤一块,水分大,发稀,锅里炒不成团。小林每天清早六点起床,到公家副食店门口排队买豆腐。排队也不一定每天都能买到豆腐,要么排队的人多,排到,豆腐已经卖完了;要么还没排到,已经七点了,小林得离开豆腐队去赶单位的班车。最近单位办公室新到一个处长老关,新官上任三把火,对迟到早退抓得挺...


小林家一斤豆腐变馊了。
一斤豆腐有五块,二两一块,这是公家副食店卖的。个体户的豆腐一斤一块,水分大,发稀,锅里炒不成团。小林每天清早六点起床,到公家副食店门口排队买豆腐。排队也不一定每天都能买到豆腐,要么排队的人多,排到,豆腐已经卖完了;要么还没排到,已经七点了,小林得离开豆腐队去赶单位的班车。最近单位办公室新到一个处长老关,新官上任三把火,对迟到早退抓得挺紧。最使人感到丧气的是,队眼看排到了,上班的时间也到了。离开豆腐队,小林就要对长长的豆腐队咒骂一声:
“妈拉个×,天底下穷人多了真不是好事!”
但今天小林把豆腐买到了。不过他今天排队排到七点十五,把单位的班车给误了。不过今天误了也就误了,办公室处长老关今天到部里听会,副处长老何到外地出差去了,办公室管考勤的临时变成了一个新来的大学生,这就不怕了,于是放心排队买豆腐。豆腐拿回家,因急着赶公共汽车上班,忘记把豆腐放到了冰箱里。晚上回来,豆腐仍在门厅塑料兜里蹲着。大热的天,哪有不馊的道理?
豆腐变馊了,老婆又先于他下班回家,这就使问题复杂化了。老婆一开始是责备看孩子的保姆,怪她不打开塑料袋,把豆腐放到冰箱里。谁知保姆一点不买账。保姆因嫌小林家工资低,家里饭菜差,早就闹着罢工,要换人家。还是小林和小林老婆好哄歹哄,才把人家留下。现在保姆看着馊豆腐,一点不心疼,还一古脑把责任都推给了小林,说小林早上上班走时,根本没有交代要放豆腐。小林下班回来,老婆就把怒气对准了小林,说你不买豆腐也就罢了,买回来怎么还让它在塑料袋里变馊? 你这存的是什么心? 小林今天在单位很不愉快,他以为今天买豆腐晚点上班没什么,谁知道新来的大学生很认真,看他八点没到,就自作主张给他划了一个“迟到”。虽然小林气鼓鼓上去自己又改成“准时”,但一天心里很不愉快,还不知明天大学生会不会汇报他。现在下班回家,见豆腐馊了,他也很丧气,一方面怪保姆太斤斤计较,走时没给你交代,就不能往冰箱里放一放了? 放几块豆腐能把你累死? 一方面怪老婆小题大作,一斤豆腐,馊了也就馊了,谁也不是故意的,何必说个没完,大家一天上班都很累,接着还要做饭弄孩子,这不是有意制造疲劳空气? 于是说:
“算了算了,怪我不对,一斤豆腐,大不了今天晚上不吃,以后买东西注意放就是了!”
如果话到此为止,事情也就过去了,可惜小林憋不住气,又补了一句:
“一斤豆腐就上纲上线个没完了,一斤豆腐才值几个钱? 上次你失手打碎一个暖水壶,七八块钱,谁又责备你了?”
老婆一听暖水壶,马上又来了火,说:
“动不动你提暖水壶,上次暖水壶怪我吗? 本来那暖水壶就没放好,谁碰到都会碎! 咱们别说暖水壶,说花瓶吧! 上个月花瓶是怎么回事? 花瓶可是好端端地在大立柜上边放着,你抹灰尘给抹碎了,你倒有资格说我了!”
接着就戗到了小林跟前,眼里噙着泪,胸部一挺一挺的,脸变得没有血色。根据小林的经验,老婆的脸一无血色,就证明她今天在单位也很不顺。老婆所在的单位,和小林的单位差不多,让人愉快的时候不多。可你在单位不愉快,把这不愉快带回家来发泄就道德了? 小林就又气鼓鼓地想跟她理论花瓶。照此理论下去,一定又会盘盘碟碟牵扯个没完,陷入恶性循环;最后老婆会把那包馊豆腐摔到小林头上。保姆看到小林和小林老婆吵架,已经习惯了,就象没看见一样,在旁边若无其事地剪指甲。这更激起了两个人的愤怒。小林已做好破碗破摔的准备,幸好这时有人敲门,大家便不吱声了。老婆赶紧去抹脸上的眼泪,小林也压抑住自己的怒气。保姆把门打开,原来是查水表的老头来了。
查水表的老头是个瘸子,每月来查一次水表。老头子腿瘸,爬楼很不方便,到每一个人家都累得满头大汗,先喘一阵气,再查水表。但老头工作积极性很高,有时不该查水表也来,说来看看水表是否运转正常。但今天是该查水表的日子,小林和小林老婆都暂时收住气,让保姆领他去查水表。老头查完水表,并没有走的意思,而是自作主张在小林家床上坐下了。老头一坐下,小林心里就发凉,因为老头一在谁家坐下,就是高谈阔论一番,说说他年轻时候的事。他说他年轻时曾给某位死去的大领导喂过马。小林初次听他讲,还有些兴趣,问了他一些细节,看他一副瘸样,年轻时竟还和大领导接触过? 但后来听得多了,心里就不耐烦。你年轻时喂过马,现在不照样是个查水表的? 大领导已经死了,还说他干什么? 但因为他是查水表的,你还不能得罪他。他一不高兴,就敢给你整个门洞停水。老头子手里就提着管水闸的扳手。看着他手里的扳手,你就得听他讲喂马。不过今天小林实在不欢迎他讲马,人家家里正闹着气,你也不看一看家庭气氛,就擅自坐下,于是就板着脸没过去,没象过去一样跟他打招呼。
但查水表的老头不管这个,自己从口袋已经掏出了烟。划火点着烟,屋里就飘起了老头鼻腔的味道。小林知道老头接着就要讲马,但小林猜错了。这次老头没有讲马,而是一脸严肃地说,他要谈些正事。他说,据群众反映,这个门洞有人偷水,晚上不把水管笼头关死,故意让水往下滴,下边放个水桶接着;滴水水表不转,桶里的水不成偷的了?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大家都偷水,自来水厂如何受得了?
听了老头的话,小林与小林老婆脸都一赤一白的。说来惭愧,因为上个礼拜小林家就偷过几次水,是小林老婆在单位闲聊中听到的办法,回来指使保姆试验。后来小林看不上,觉得这事太委琐,一吨水才几分钱,何必干这个? 一夜水管嘀嘀嗒嗒个没完,大家也难心安理得睡觉,于是在第三天就停止了。但这事老头子怎么会知道? 是谁汇报的? 小林和小林老婆都不约而同想到了对门。对门住着一对胖子,女主人自称长得象印度人,眉心常点着一个红豆。他们家也有一个孩子,大小与小林家孩子差不多。两家孩子常在一起玩,也常打架;为了孩子,小林老婆与印度女人有些面和心不和。两家主人不和,两家保姆却很要好,虽然不是一个省来的,却常在一起共同商讨对付主人的办法。准是两家保姆乱串,印度女人得知小林家滴过两回水,就汇报了老头子,现在有了老头子一番话。但这种事如何上得了台面,如何说得出口? 说出口以后在人前怎么站? 小林赶紧到老头子跟前,正色声明,这门洞有没有人偷水他不知道,但他家是决不干这种事。他家虽然穷,但穷有穷的骨气! 小林老婆也上去说,谁反映的这事,就证明谁偷水,不然他怎么会知道偷水的方法。这不是贼喊捉贼是什么? 老头子听了他们的话,弹了一下烟灰:
“行了,这事就到这里为止了。以前大家偷没有偷,就既往不究了,以后注意不偷就行了!”
说完,站起来,作出宽怀大量的样子,一瘸一瘸走了。留下小林和小林老婆在那里发尴。
由于有偷水这件事的介入,使豆腐发馊事件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小林心里还责备老婆,一个大学生,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市民气。偷了两桶水,值不了几分钱,丢人现眼让人数落了一顿。小林老婆也自感惭愧,就不好意思再追究豆腐一事,只是瞪了小林一眼,自己就下厨房做饭去了。因为这件事的介入,使本来要爆发战争的家庭平静下来。小林又有些感激老头子。
晚饭一个炒豆角,一个炒豆芽,一碟子小泥肠,一碗昨天剩下的杂烩菜。小泥肠主要是让孩子吃的,其它三个菜是让小林、小林老婆和保姆吃的。但保姆不吃剩菜,说她一吃剩菜就闹肚子。为此小林老婆还和保姆吵过一架,说你倒成贵族了。我还吃剩菜,你倒闹肚子,过去你在农村吃什么来着? 保姆便又哭又闹,闹罢工,要换人家。最后还是小林从中斡旋,才又把她留下。把人留下人家就有了资本,从此更不吃剩菜。小林老婆也没办法,吃饭时只好和小林先吃剩菜,剩菜吃完再吃新的。吃饭时孩子很闹,抓东抓西的,看样子有些想流鼻涕,小林老婆怀疑她是否想感冒。好歹把饭吃完,已经快八点半了。按照惯例,这时保姆洗碗,小林给孩子洗澡,老婆应该上床睡觉。因老婆上班比小林远,清早上班要早起,早点上床睡觉理所当然。但今天老婆没有早睡,脚也没洗,坐在床前想心事。老婆一想心事,小林心里就有些发毛,不知老婆心事想过以后,会不会又提出什么新的话题。不过今天老婆不错,心事想过以后,没有说什么,草草洗完脚就上床睡觉了。老婆睡觉有这点好处,平时嘴唠叨,一上床就不唠叨了,三分钟就能入睡,响起轻微的鼾声,比孩子入睡还快。
前几年刚结婚,小林对这点很不满意,哪能上床就入睡? 问:
“你怎么躺倒就着,长此以往,可让人受不了!”
老婆不好意思地解释:
“累了一天,跟猪似的,哪有不躺倒就着的道理!”
后来有了孩子,生活越来越复杂。几次折腾搬家,上班下班,弄吃喝拉撒,弄大人小孩,大家都很疲劳,老婆也变得爱唠叨了,这时小林倒觉得老婆上床就入睡是个优点,大家闹矛盾有个盼头,只要头一挨枕头,战争就停止了。所以小林觉得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优点缺点,优点缺点是可以转化的。
老婆入睡,孩子入睡,保姆入睡,三个人都响起鼾声。小林检查了一下屋里的灯火水电,也上床睡觉。过去临睡觉之前,小林有看书看报的习惯,动不动还爬起来记笔记。现在一天家务处理完,两个眼皮早在打架,于是这一切过程都省略了。能早睡就早睡,第二天清早还要起床排队买豆腐。想起买豆腐,小林突然又想起今天那一斤变馊的豆腐,现在仍在门厅里扔着,没有处理。这是导火索,明天清早老婆起来再看到它,说不定又会节外生枝,于是又从床上爬起来,到门厅打开灯,去处理那包馊豆腐。


小林的老婆叫小李,没结婚之前,是一个静静的、眉清目秀的姑娘。别看个头小,小显得小巧玲珑,眼小显得聚光,让人见了从心里怜爱。那时她言语不多,打扮不时髦,却很干净,头毛长长的。通过同学介绍,小林与她恋爱。她见人有些腼腆,与她在一起,让人感到轻松、安静,甚至还有一点淡淡的诗意。那时连小林都开始注意言语、注意身体卫生了。哪里想到几年之后,这位安静的富有诗意的姑娘,会变成一个爱唠叨、不梳头、还学会夜里滴水偷水的家庭妇女呢? 两个都是大学生,谁也不是没有事业心,大家都奋斗过,发奋过,挑灯夜读过,有过一番宏伟的理想;单位的处长局长,社会上的大大小小的机关,都不在眼里。哪里会想到几年之后,他们也跟大家一样,很快淹没在黑压压的千篇一律千人一面的人群之中呢? 你也无非是买豆腐、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洗衣服,对付保姆弄孩子,到了晚上你一页书也不想翻,什么宏图大志,什么事业理想,狗屁,那是年轻时候的事,大家都这么混,不也活了一辈子? 有宏图大志怎么了?有事业理想怎么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一辈子下来谁还知道谁! 有时小林想想又感到心满意足,虽然在单位经过几番折腾,但折腾之后就是成熟,现在不就对各种事情应付自如了? 只要有耐心,能等,不急躁,不反常,别人能得到的东西,你最终也能得到。譬如房子,几年下来,通过与人合居,搬到牛街贫民窟;贫民窟要拆迁,搬到周转房;几经折腾,现在不也终于混上了一个一居室的单元? 别人家一开始有冰箱彩电,小林家没有,让小林感到惭愧,后来省着攒着,现在不也买了? 当然现在还没组合家具和音响,但物质追求哪里有个完。一切不要着急,耐心就能等到共产主义。倒是使人不耐心的,是些馊豆腐之类的日常生活琐事。过去总说,老婆孩子热炕头,是农民意识,但你不弄老婆孩子弄什么? 你把老婆孩子热炕头弄好是容易的? 老婆变了样,孩子不懂事,工作量经常持久,谁能保证炕头天天是热的? 过去老说单位如何复杂不好弄,老婆孩子炕头就是好弄的? 过去你有过宏伟理想,可以原谅,但那是幼稚不成熟,不懂得事物的发展规律。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小林,一切还是从馊豆腐开始吧。第二天早上六点,小林照例爬起来,要到公家副食店前排队买豆腐。这时老婆已经睡醒,大睁着两眼在看天花板。老婆入睡快,醒来脑子清醒得也快,不象小林,睡觉起来头半天是木的,得半个小时才能缓过劲儿来,老婆只要五分钟就可以清醒,续上入睡前的思路。这是优点,也是缺点。如果两个人正闹矛盾,老婆早晨醒来,又会迅速续上昨天的事情,继续补课。看今天老婆发呆的样子,又回到了昨天入睡前坐在床沿上想心事的模样,小林心里就有些打鼓,不知老婆又要搞什么名堂。但老婆见他起床,并没有搭理他,小林就有些放心,赶忙刷牙洗脸,拿上塑料袋悄悄出门。但等小林刚要去拉门,老婆在床上发了言:
“我说你,今天的豆腐就别买了!”
原来老婆并没有放过他,仍要续昨天的豆腐事件。小林心里就“嘟嘟”地冒火,一斤馊豆腐,已经扔了,又过了一夜,还真纠缠个没完了? 于是说:
“馊了一斤豆腐,不至于今后不买了? 今天买回放到冰箱里不就结了! 你还要纠缠多少年!”
老婆向他摆摆手。
“我不是跟你说豆腐。今天我想了一夜,我再也不能在这个单位呆了,我一定得调,你得跟我来商量商量这事! 你不能对我的事漠不关心!”
原来并不是豆腐事件,小林有些放心。但老婆说的是调工作,调工作也是让人窝心烦躁的事,比馊豆腐事件还复杂。本来老婆的工作单位不错,大学毕业坐办公室,每天也就是搞搞文件,写写工作总结,余下的时间是喝茶看报纸。但老婆性格很直,象小林初到单位一样,各方面关系一开始没处理好,留下后遗症。后来觉悟了,改正了,但以前总留下伤疤,免不了有磕磕碰碰的时候。单位不愉快,回来就向小林唠叨,说要换个单位。小林就拿自己现身说教,说只要将幼稚不懂事的毛病改掉,时间长了自然会适应。换什么单位,天下单位都一样。再说换个单位是容易的? 我们都无权无势,两眼一抹黑,哪个单位会要你? 老婆就说小林没本领,看着老婆在水深火热之中,一点帮不上忙。小林说,外边帮不上忙,内里不也帮了? 不也向你解释了?解释不也是帮忙?就把老婆劝下了。老婆唠叨一顿,怨气出了,第二天就不说了,仍照常上班。如果这样下去,老婆慢慢也会适应,没有单位非换不可的烦恼。但小林家搬了几次家,搬来搬去,住得离小林老婆单位越来越远。当初搬家时,因房子越搬越好,老婆很高兴,说咱们终于也在北京有个房子了,把主要精力花在布置房子上,怎么装窗帘,怎么布局,怎么摆冰箱和电视,还差什么东西,苦恼主要在这个方面。等家收拾得差不多了,老婆就又不满意了,怪这个地方离她单位太远。因她的单位在这条线上没有班车,她得挤公共汽车上班,往返一趟,得三四个小时。清早六点起床,晚上八点回来,顶着星星出去,戴着月亮回来,天天如此,车又挤,老婆就受不了,觉得是非换单位不可了。小林看着老婆每天下班疲惫不堪的样子,也觉得这和在单位不愉快不同。在单位不愉快可以忍耐、改正,离单位太远无法人为缩短距离,是得换个离家近一点的单位。真要决定换单位,两人才感到面前的困难象山一样,因为换不换单位,并不是小林和小林老婆能决定的。瞎猫撞老鼠,小林和小林老婆找了几个单位,人家都是一口回绝,连个商量的余地都不留,弄得小林和小林老婆挺丧气。
小林说:
“算了算了,别跑了,再跑也是瞎跑,你凑合着吧,北京还有比你上班更远的呢! 别光想路程,想想纺织女工,人家上一天班,站着干一天活,你上班是喝茶看报纸,还不知足吗?”
小林老婆发了火:
“你没有本事,就让我凑合。你当然能凑合了,天天有班车坐。我挤四个小时车的滋味你哪里有体验? 我非换单位不可,要不换单位,我明天就不上班,你挣钱养活我们娘俩!”
第二天就真不去上班,把小林急坏了。急了一次真管用,小林开动脑筋,真想出一个办法。前三门有一个单位,听有人说那单位管人事的头头,和小林单位的副局长老张是同学。小林帮老张搬过家,十分卖力,老张对小林看法不错。老张自与女老乔犯过作风问题以后,夹着尾巴做人,对下边同志特别关心,肯帮助人,只要有事去求他,他都认真帮忙。小林觉得这事如去找老张,老张不至于一口回绝。通过老张介绍,说不定前三门那个单位倒有些希望。前三门那个单位虽离小林家也很远,如坐公共汽车,也得两个小时,但前三门那里和小林家连地铁。地铁跑得快。四十分钟就够了,况且地铁不象公共汽车那么挤,有时上车还有座位。小林将这想法向老婆说了,老婆也很高兴,同意去那个单位,让小林去找老张。小林找到老张,将老婆的困难摆出来,又提出前三门那个单位,说听说老领导在那里有熟人,想请老领导帮帮忙。老张果然痛快,说:
“可以,可以,单位那么远,是应该换一换!”
又说:
“前三门那个单位,我也不熟,但管人事的同志,是我的同学,我给他写一封信,你找他,看他能不能给办”
小林又大着胆子说:
“最好老领导再给他打一个电话!”
老张摸着胖脑袋“哈哈”笑了,照小林头上打了一巴掌。
“现在的年轻人,比我们那时候精明多了! 好,好,我给你打一个电话!”
老张打了一个电话,又给小林写了一封信。小林捧到这封信,如同捧到圣旨一样高兴。小林老婆看到信,也很高兴。小林拿着这信到前三门的单位去,果然管用。管人事的头头接见了他,看了那封信说:
“老张是我的老同学,当年在小学,我们两个都爱搞田径!”
小林斜欠着身子坐在头头办公桌前,忙接上去说:
“现在老张也爱锻炼!”
头头看他一眼,突然又问起老张前一段出事的事,让小林讲一讲细节。小林感到有些为难,讲不好,不讲也不好,于是只拣些重要的讲了讲,说老张只是和女老乔在办公室坐了一坐,并没有真正在一起,其它一切都是谣传。那头头听后“哈哈”笑了,说:
“这个老张,还是那么可爱!”
最后才谈起小林老婆调动的事。那头头情绪正好,说:
“行,行,老张托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看看下边哪个单位缺人!”
这不等于答应了? 小林回来向老婆一汇报,老婆马上抱着他在脸上乱亲,两人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如果就这样等着,小林老婆一定能调成,能每天坐着地铁到前三门那个单位上班,但这时小林和小林老婆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己把事情办坏了。本来人家管人事的头头正在努力,小林和小林老婆仍不放心。小林老婆打听出一个熟人的丈夫,也在前三门那个单位工作,而且是一个处长,就同小林商量,单是一个管人事的头头是否太单溥,是否也找一找这个处长? 当时小林也没考虑,觉得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找一找总没什么坏处。于是就又找了这个处长。谁知这一找不要紧,让人家管人事的头头知道了。管人事的头头马上停上了努力。小林再去找他,他比以前冷淡了,说:
“你不是也找某某了,让他给办办看吧!”
小林这才着了急,知道自己犯了路线性错误。找人办事,如同在单位混事,只能投靠一个主子,人家才能死力给你办;找的人多了,大家都不会出力;何况你找多了,证明你认识的人多,显得你很高明,既然你高明能再找人,何必再找我? 这时除了不帮忙不说,还容易产生抵触心理,说不定背后再给你帮点倒忙,看你不依靠我依靠别人这事能办成! 小林和小林老婆认识到这个道理,明白过来,事情已经晚了。两人一开始是互相埋怨;埋怨以后,又共同想补救的办法。但这时能想出什么补救办法? 小林只好再找老张,让他给同学再打电话。但老张又不是你的亲兄弟,人家是单位的副局长,老找人家也不好。于是小林老婆调工作的事,就这样不上不下地放着。时间一长,小林事情一忙就暂时把这件事给忘记了,但小林老婆忘不了,时常一个人坐在那里想心事。昨天发生了馊豆腐事件,馊豆腐事件过去以后,她没洗脚坐在床边想的,就是这件事。今天早早起来,她将这话题又重新向小林提出。小林一开始以为老婆又让他找老张,但再找老张小林已很怵头。于是说:
“事情已经让咱们办坏了,光让我找老张有什么用?”
小林老婆说:
“这次不让你找老张,还让你找前三门单位那个管人事的头头。”
再找管人事的头头,比让他找老张还怵头,小林说:
“因为找你那个熟人的丈夫,人家态度都冷淡了,如何有脸面再找人家? 再找作用也不大!”
小林老婆说:
“为什么作用不大? 这事我想了,你也别光怪我那个熟人的丈夫。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还是功夫下得不够。现在社会上办事,光动嘴皮子如何行? 我考虑,咱得给他上个供。现在苍蝇没有不见血的,你不出血,他能给你来真的,还是得出血!”
小林说:
“只和人家见过几次面,熟都不熟,连人家在哪里住都不知道,这供如何上?”
小林老婆发了火:
“看你说话的口气,就是对我的事情漠不关心! 上次你要入党,给女老乔送了什么? 那时咱家那么困难,孩子吃奶都没有钱,我不照样让你送了? 轮到我的事,你怎么就这么推三挡四的,你这存的是什么心!”
说着说着脸就变白了。小林见她越说越多真生气了,忙说:
“好,好,咱送,咱送。看送了能起什么作用?”
话说到这里就算完了。白天两人照常上班,等晚上回来,两人匆匆吃完饭,交代保姆看好孩子,就一起到前三门单位管人事头头家里去上供。但真到上供,供上些什么,两人都犯了难。两人来到商店,逛了半个小时,拿不定主意。礼太小了送不出去,礼太大了又心疼钱。最后小林老婆相中了一个工艺品,一个玻璃匣子里镶嵌了几个花鸟和小鱼,美观大方,四十多元,可以买。但两人商量半天,觉得这个礼品也不合适,管人事的头头能会喜欢花鸟?别以为是随便十几块钱买的贱价货搪塞他,那样作用更不好。最后又转,转到食品冷饮柜,小林突然眼睛一亮,说:
“有了!”
小林老婆问:
“什么有了?”
小林便向老婆指了指一箱一箱的“可口可乐”,上边挂着一块牌子:“大减介,一块九一听”,而“可口可乐”的正常价格,却是三块五。“可口可乐”拿得出手,一听一块九,一箱二十四听,也就四十多块,看着体积大,又是名牌饮料,拿出来实用大方,管人事的头头肯定喜欢。只是不知它为何减价。小林老婆说:
“别是过期了吧,那样就不好了!”
问了问售货员,也不过期,实在是奇怪,好象是单为今天他们送礼准备的。小林说:
“看这样子,今天顺利,这事肯定能成!”
老婆兴致也高了,马上掏钱买了一箱,由小林扛着。两人挤上公共汽车去送礼,兴高采烈到了管人事头头的楼下,已是晚上八点半,时间也合适。但等两人进楼道刚要上楼,从楼上走下来一个人,正是前三门单位管人事的头头。小林忙向他打招呼,倒让正下楼的头头吃了一惊,等看清是小林,因在家门口,倒比在办公室客气,忙止住脚步笑着说:
“你们来了?”
小林说:
“王叔叔,这是我爱人,为她工作的事,老张让我们再来找您一次!”
头头说:
“我知道了,那个工作的事,我这里没有问题,关键是下边接收单位不好办。你们如能找到哪个处室可以接收,让他们再来找我不就行了? 今天晚上我出去还有点事,车子在下边等着,恕不能接待你们了!”
小林和小林老婆心里都凉了半截。这不等于回绝了? 等头头走到了楼外,小林才意识到自己肩上还扛着一箱“可口可乐”,忙向楼外喊:
“王叔叔,我还给您带了一箱饮料!”
头头在楼外笑着答:
“我这里还缺几筒饮料? 扛回去自己喝吧!”
接着,车子发动开走了。把小林和小林老婆尴到了楼道口。尴了半天,两人才缓过劲儿来。小林将箱子摔到楼梯上:
“×他妈的,送礼人家都不要!”
又埋怨老婆:
“我说不要送吧,你非要送,看这礼送的,丢人不丢人!”
小林老婆也说:
“这个人怎么这么恶劣,这个人怎么这么小心眼!”
两人便重新扛着饮料回家。因为礼没有送出去,回家以后两人又为买礼心疼了半天。四十多块钱买一箱“可口可乐”放到家里,这不是吃饱撑的? 一箱“可口可乐”怎么处理? 退回商店,入口的东西人家一律不退;自己喝了吧,哪能关起门没事喝“可口可乐”? 过了两天,还是老婆聪明,把“可口可乐”打开,时常拿出一筒让孩子到院子里去喝。过去从来没买过饮料,也没买过带鱼,孩子穿得破烂,在院子里穷出了名。一次倒是买了一回带鱼,是贱价处理的,有些发臭,臭味跑到了楼道里,让对门印度女人到处宣扬。现在让小女儿拿着“可口可乐”到处喝,也起一个正面宣传的作用,也算这箱“可口可乐”买得没有白费。只是工作的事仍没有着落,仍是小林和小林老婆继续窝心的问题。


家里来了客人。小林晚上下班回来,一进楼道,就知道家里来了客人,因为他家的门大开着,里边传出外地老家人的咳嗽声。等小林回到家,果然,里间床上正坐着两个皮肤晒得焦黑、头上暴着青筋的老家人,脚边放着几个七十年代的帆布提包,提包上还印着毛主席语录。两个人正在不住地抽烟,咳嗽,毫不犹豫地将烟灰和痰弹吐了一地。小林的小女儿也被烟呛得不住咳嗽,在烟雾里乱跑。小林本来今天心情不错,办公室新到处长老关,别看平时一脸严肃,原来对人却没坏心眼,季度评奖,给小林评了个头奖,多发给他五十块钱。虽然五十块钱不算什么,但多五十总比少五十强,拿回来总能买老婆个高兴。谁知兴冲冲回家,老婆还没下班,家里却来了两个老家人。小林象被兜头浇了一桶凉水,一天的好兴致,立即跑得无影无踪。本来老家来人应该高兴,多年不见的乡亲,见了叙叙旧也没什么不可。但老家经常来人,就高兴叙旧不起来,反过来倒成了一种负担。家里来人必得招待? 招待一次就得几十块钱。经常来人,家庭就受不了。老家来人和别的同学朋友来还不一样。别看老家来的人焦黑、头上爆着青筋,是农村人,但农村比城里人礼还多。同学朋友招待不好人家可以原谅,这些农村人招待不好他反倒不高兴,回到老家说你。他们认为你在北京,来到北京理应该你招待,全不知小林在北京也是社会的最低层,也整天清早排队买豆腐,只是客人来了,才多加两个菜。有时小林看老家人那故作傲慢的样子,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你们在家才吃什么! 老家人来,如果单是吃一顿饭,还好应付;往往吃过饭,他们还要交代许多事让小林办,搞物资、搞化肥、买汽车、打官司,走时还让小林给买火车票。小林哪里有那么强的办事能力! 自己老婆的工作都办不了,送礼人家都不收,还能给别人打官司办汽车? 买火车票小林照样得去北京站排队。一开始小林爱面子,总觉得如说自己什么都不能办,也让家乡人看不起,就答应试一试,但往往试一试也是白试。虽然有些同学分到了不同的单位,但都是刚到单位不久,还没到掌权的地步,哪里办得成? 免不了回头还是尴尬。后来渐渐学聪明了,学会了说“不,这事我办不了!”当然说这话人家会看不起,但看不起是早晚的事,早看不起倒可以省下麻烦。但老家仍是源源不断来人,来了起码吃你一顿饭。问题的复杂性还在于,小林老婆是城市人,城市到底比农村关系简单,来的人很少。人家老家不来人,自己老家来人,来了就要吃饭,农村人又不讲究,到处弹烟灰吐痰,也让小林不好意思。按说小林老婆在这方面还算开通,一开始来人不说什么,后来多了,成了常事,成了日常工作,人家就受不了。来了客人就脸色不好,也不去买菜,也不去下厨房。小林虽然怪老婆不给自己面子,但人家生气得也有道理。两人如倒个个儿,小林也会不高兴。于是除了责备妻子,也怪自己老家不争气,捎带自己让人也看不起。老家如同一个大尾巴,时不时要掀开让人看看羞处,让人不忘记你仍是一个农村人。对门印度女人就说过,看他们家那土样,一家子农村人,弄得小林老婆很不高兴。所以小林时常提心吊胆,一到下班,就担心今天老家是否来人了? 有时在家里坐,一听院子里有人说外地口音,他就心惊胆战。忙跑到阳台上看,看这外地口音是否进了自己的门洞,如不是进这门洞,才松一口气。虽然小林不盼望自己老家来人,却盼望老婆那边来人。那边如也来人,小林故意热情些,也可抵消一些自己这边来人,让老婆心里平衡一些。但人家来人少,让小林时刻亏着心。老家的父母也不懂小林心情,觉得自己儿子在北京,是个可炫耀的事情,时常说:“我儿子在北京,你们找他去!”人家来了,小林就不能不热情。后来时间长了,小林发觉,你越热情,来的人越多。小林学聪明了,就不再热情。不热情怠慢人家,人家就不高兴,回去说你忘本。但忘本也就忘本,这个本有什么可留恋的! 小林也给自己父母写信,说我这里也很忙,经济艰难,以后不要图你们面子好看,故意往这里介绍人。信写好以后,小林还故意让老婆看了看,谁知老婆没领他这个情,照地下吐了一口唾沫:
“早知你家是这样,当初我就不会嫁你!”
小林马上火了,指着老婆说:
“当初我也把家庭情况向你说了,你说不在乎。照你这么说,好像我欺骗你!”
但斗气归斗气,家里还是照常来人。因人照常来,久而久之小林老婆也习惯了,习惯了就自然了。无非是脸色不高兴。这就使小林很满意。小林也自觉,客人来了,吃饭只加两个大路菜,无非是一条鱼,或一只鸡,没有酒水。老家人不满意,只好让他不满意,总比让老婆不满意要好。
但今天来的两个客人,使小林觉得只加两个菜绝对说不过去。这两个人一个老头子,一个年轻人,一开始小林没有认出来。上去问他们是哪个村的,听那老头子一说话,小林认出来了,是自己小学时的老师。这老师姓杜,小林上小学时,跟他学了五年。杜老师既教数学,又教语文。一年冬天小林捣蛋,上自习跑出去玩冰,冰炸了,小林掉到了冰窟窿里。被救上来,老师也没吵他,还忙将湿衣裳给他脱下来,将自己的大棉袄给他披上。这样的老师,十几年没见,现在到了自己门上,如何使小林不激动? 小林上去握住他的手:
“老师!”
老师见他激动,也激动起来,拉住小林说:
“小林! 街上遇到你,肯定我认不出来!”
又忙把年轻人向他介绍,说是自己的儿子。
大家激动过,小林问老师来北京的意思。老师把意思一说,小林又有些胆战心惊。原来老师得了肺气肿,到底发展没发展成肺癌,老家医院水平低,诊断不出来。这时老师想起他培养的学生,还就数小林混得高,混到了北京,于是带儿子来投奔他,想让他找个医院给确诊确诊。如果是癌症,最好能住院治疗;如果不是癌症是肺气肿,也望能做一下手术。小林一边说:
“咱慢慢商量,咱慢慢商量!”
一边转动脑筋。可北京哪里有他熟悉的医院? 这时门开了,小林老婆下班回来。小林一看表,已是晚上七点半。小林见了老婆又是一番胆战心惊,一边看老婆的脸色,一边向老婆介绍,这是自己的老师和儿子,这是自己的爱人。老婆见又来了一屋人,屋里烟气冲天,痰迹遍地,当然不会有好脸色,只是点点头,就进了厨房。一会儿,厨房就传来吵声,老婆在责备保姆,都七点半了,怎么还没给孩子弄饭? 小林知道那责备声是冲着自己,也怪自己大意,只顾跟老师聊天,忘了交代保姆先给孩子弄饭。何况来了两个客人,加上小林、小林老婆、保姆、孩子,一下成了六口人,这饭还没准备呢。于是就让老师先坐着,自己去厨房给老婆解释。解释之前,他先掏出今天单位发的五十块钱,作为进见礼;然后又解释说,实在没办法,这是自己小学时的老师,不同别人,好歹给弄顿饭,招待过去就完。谁知老婆一把将五张人民币打飞了,说:
“去他妈的,谁没有老师! 我的孩子还没吃饭,哪里管得上老师了!”
小林拉她:
“你小声点,让人听见!”
小林的老婆更大声说:
“听见怎么了,三天两头来人,我这里不是旅馆! 再这样下去,我实在受不了了!”
就坐在厨房的水池上落泪。
小林怒火一股股往头上冲。但现在生气也不是办法,客人还在里间坐着,只好先退出来,又去陪老师。但看老师的样子,已经听见了他们的争吵。老师到底有文化,不比别的老家人,招待不好故意傲慢,马上大声说:
“小林你不必忙,俺已经在外面吃过饭了。俺住在劲松地下旅馆,也就是来看看你,给你带上点老家土产,喝了这杯水,俺就该走了,晚了怕坐不上车!”
接着拉开了帆布提包,让儿子把两桶香油送到了厨房。
小林感到心中更加不忍。他知道老师肯定没有吃饭,只是怕他为难,故意说这话给他老婆听。也许是两桶香油起了作用,也许是老婆觉悟过来,饭到底还是做了,做得还不错,四个菜,把孩子吃的虾仁都炒了一盘。好歹吃完饭,小林将老师和他儿子送出门。路上老师一个劲儿地说:
“我一来,给你添了麻烦。本来我不想来,可你师母老劝我来看看你,就来了!”
小林看着老师的满头白发,蹒跚的步子,脸上皱褶里都是土,自己也没有让他在家洗洗脸,心里不禁一阵辛酸,说:
“老师身体有病,该来北京看看。我先给你们找个便宜旅馆住下,明天我就去给老师找医院!”
老头子忙用手止住小林:
“你忙你的,我还有办法!”
接着摘下帽子,从里边拿出一张纸条:“来时怕找不到你,我找了县教育局李科长。李科长有一个同学,在某大机关当司长,看,都给我写了信! 我投奔他,他那么大的干部,肯定有办法!”
老师话说到这里,小林就不再坚持。因让他找医院,他也肯定找不出什么好医院,是瞎耽误老师的时间,还不如让人家去找司长。于是就只好将老师和他儿子送到公共汽车上,和他们再见。看着公共汽车开远,老师还在车上微笑着向他招手。车猛地一停一开,老头子身子前后乱晃,仍不忘向他挥手。小林的泪刷刷地涌了出来。自己小时上学,老师不就是这么笑? 等公共汽车开得看不见了,小林一个人往回走,这时感到身上沉重极了,像有座山在身上背着,走不了几步,随时都有被压垮的危险。
第二天上班,小林在办公室看报纸,看到一篇悼念文章,悼念一位已经死去多年的大领导,说大领导生前如何尊师爱教,曾把他过去少年时代仅存的两个老师接到北京,住在最好的地方,逛了整个北京。小林本来对这位死去的大领导印象不错,现在也禁不住骂道:
“谁不想尊师爱教? 我也想让老师住最好的地方,逛整个北京,可得有这条件!”
就把这张报纸扔到了废纸篓里。


孩子病了。流鼻涕,咳嗽。老婆说:
“你老师有肺气肿,上次他来咱们家一次,是不是把孩子给传染上了?”
孩子有病,小林也很着急。孩子一病,和不病时大不一样,小林和小林老婆,起码得一个人请假在家照顾。这时单靠保姆是不行的。但老婆胡乱联系,又责备他的老师,使小林心里很愤怒。上次老师走后,小林两天没理老婆,怪他破坏他的情感,当着老师的面让他下不来台。人家吃了你一顿饭,却给你提来两桶香油,两桶香油有十斤,现在北京自由市场一斤香油卖八块,十斤就是八十多块,你一顿饭值八十吗? 两天来吃着老师的香油,老婆也面有愧色,也觉自己做得太过分。但现在孩子病了,她有气无处撒,又想反攻倒算,拿小林的老师做筏子,小林就有些不客气,说:
“孩子有病,还是先检查。如检查出不是肺气肿传染,你提前这么责备人家,不就不道德了吗?”
于是两人都请假,带孩子去医院检查。但检查是好检查的? 说来说去还是一个字:钱。现在给孩子看一次病,出手就要二三十;不该化验的化验,不该开的药乱开。小林觉得,别人不诚实可以,连医生都这么不诚实了。这还叫人怎么活? 一次孩子拉稀,看下来硬是要了七十五。小林老婆又好气又好笑,抖着双手向小林说:
“一泡屎值七十五?”
每次给孩子看完病,小林和小林老婆都觉得是来上当。但孩子一病,这个当你还非上不可,你别无选择。譬如现在,路上孩子又有些发烧,温度还挺高。这时两人都忘记了相互指责,忘记了是去上当,精力都集中到孩子身上,于是加快步伐挤车去医院。到医院一检查,原来也无非是感冒。但拿着药单子到病房窗口一划价:四十五块五毛八。小林老婆抖着单子说:
“看,又宰人了吧! 你说,这药还拿不拿?”
小林没“说”,也没理她。刚才小林有些着急,小孩发烧那么高,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不知是不是老师给传染了。现在诊断出是感冒,小林就放了心。放心以后,小林又开始愤怒,刚才你断定是我的老师传染,现在经过医院诊断,不成感冒了? 小林本想跟她先理论理论这事,再说宰人不宰人的事,但看到药房前边排队的人很多,来往的人也很多,这个场合理论不合适,就没有理她,只是没好气地向老婆说:
“怕宰人就别来呀,人家谁请你非拿药不可了?”
老婆马上抱起孩子。
“照这么说,我就真不拿药了!”
抱起孩子就走。看着老婆赌气不拿药,小林倒着了急。他知道老婆的脾气,赌上气九牛拉不回来。赌气不拿药,回家孩子怎么办? 忙又撵出去,拦住老婆:
“哎,哎,这事你能真赌气呀,把药单子给我!”
谁知老婆这次不是赌气。她看着小林说:
“这药不拿了,不就是感冒吗? 上次我感冒从单位拿的药还没吃完,让她吃点不就行了?大不了就是‘先锋’、‘冲剂’、退烧片之类,再花钱不也是这个!”
小林说:
“那是大人药,大人小孩不一样!”
小林老婆说:
“怎么不一样,少吃一点就是了。这事你别管,不花四十五块,我也能让孩子三天好了。药吃完我再到单位要!”
小林觉得老婆说的也有道理。他用手摸了摸孩子的头,不知是孩子刚刚睡醒的缘故,还是嗅到了医院的味道,烧突然又退了下去。眼睛也有神了,指着医院对面的“哈蜜瓜”要吃。看情况有些缓解,小林觉得老婆的办法也可试一试。于是就跟老婆一块出医院,给孩子买了一块“哈蜜瓜”。吃了一块“哈蜜瓜”,孩子更加活泼,连咳嗽一时也不咳了,跳到地上拉着小林的手玩。小林高兴,老婆也高兴。大家一高兴,心胸也就开阔了,小林也不再追究老婆说过老师传染的话了,那都是着急时没有办法乱发的火,不足为凭。既然不追究了,孩子的病也确诊了,老婆想出办法,看病又省下四十五块钱,这不等于白白收入? 大家心情更开朗。小林对老婆也关心了。路过小吃街,小林对老婆说:
“你不是爱吃炒肝,吃一碗吧!”
小林老婆咂巴咂巴嘴说:
“一块五一碗,也就吃着玩,多不划算!”
小林马上掏出一块五,递给摊主:
“来一碗炒肝!”
炒肝端上来,小林老婆不好意思地看了小林一眼,就坐下吃起来。看她吃的爱惜样子,这炒肝她是真爱吃。她捡了两节肠给孩子吃,孩子嚼不动又吐起来,她忙又扔到自己嘴里吃了。她一定让小林尝尝汤儿,小林害怕肠,以为肠汤一定不好喝。但禁不住老婆一次一次劝,老婆的声音并且变得很温柔,眼神很多情,象回到了当初没结婚正谈恋爱的时候,小林只好尝了一口。汤里有香菜,热腾腾的,汤的味道果然不错。老婆问他味道怎么样,他说味道不错,老婆又多情地看了他一眼。想不到一碗炒肝,使两人重温了过去的温暖。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晚上。因孩子病得不重,回家后老婆让她吃了药,她就自己玩去了。晚上也不咳了,睡得很死。等外间保姆传来鼾声,小林和小林老婆都很有激情,心情象新婚时一样好。事情过去以后,两人又相互抚摸着谈起了天,重新总结今天孩子病的原因。小林老婆主动承认错误,说今天一时性急,错怪了小林的老师。小林说既然不怪老师,就怪我们夜里没看好,让孩子踹了被子。老婆说也不怪夜里没看好,就怪一个人。小林心里一“咯噔”忙问是谁,老婆用手指了指外间门厅。这是指保姆,接着老婆说了保姆一大堆不是,说保姆斤斤计较,干活不主动,交代的任务故意磨蹭,爱在保姆间乱串,爱泄露家中的秘密;对孩子也不是真心实意,两人上班不在家,她让孩子一个人玩水,自己睡觉或看电视,孩子还有个不感冒的? 等今年9月份,一定送孩子入托,把她辞出去。她一个人工资四十元,吃喝费用得六十元,还用小林老婆的卫生巾、化妆品,再加上水果杂用,一月一百多,占一个人的工资,家里哪会不穷? 等孩子入托,辞了保姆,一个月省下这么多钱,家里生活肯定能改善,前途还是光明的。小林也受了鼓舞,加上他平时对保姆印象也不好,也跟着老婆说了一阵子话。说完感到气都出了,心里很畅快。两人又亲了一下,才分开身子睡觉。老婆一转身三分钟睡着了。小林没睡着,想了想刚才的一番议论,又感到有些羞愧。两人温暖一天,最后把罪过归到保姆身上,未免有些小气。人家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出门几千里在外,整天看你脸色说话,就是容易的? 小林感到自己也变得跟个娘们差不多了,不由感叹一声。但接着疲倦也上来了,两个眼皮一合,也就睡着了,不再想那么多。
但等第二天早晨,小林又感到昨天对保姆的指责没有错。清早老婆上班,小林照常出去排豆腐。排完豆腐,小林本来应该去上班,但今天下着蒙蒙小雨,来排豆腐的人少,豆腐买得顺利,看看表,还有富裕时间,因惦着孩子感冒,就又回家看了一趟。回家后,发现保姆床也没叠,孩子的饭也没做,药也没喂,给了孩子一盆洗脸水让她玩;她呢,正在给自己鼓捣吃的。清早起来小林和小林老婆都吃的剩饭,把昨天的剩饭泡了泡,就着咸菜吃下了肚。保姆不吃剩饭,你再熬点新粥也就罢了,谁知她正在用给女儿做饭的小锅下挂面,进房一股香气。她加了香菜,加了豆腐干,还卧了一个鸡蛋。保姆见他突然回来,也有些吃惊,忙用筷子将鸡蛋往面条底下捺。但不管怎么捺,还是让小林发现了。小林怒火一股股往脑门冲,这不是故意败坏人吗?起床孩子不弄,自己倒先偷着做好吃的。大家都不容易,我们背后议论你,把一切罪过归你身上固然不对,但你也忒不自觉,忒不值得尊重和体谅。但小林没有再指责保姆。按说现在抓住了罪证,当面指责一顿十分痛快,但保姆是这种样子,你指责她一顿,岂敢保证你走了以后,她会不把气撒到孩子身上? 孩子还不懂事,能让她再替你承担罪过? 于是只把孩子正在玩的保姆的洗脸水,气鼓鼓地夺过来倾到了马桶里。孩子一玩水,又开始流鼻涕;水被夺走,便坐在地上拧着屁股哭。小林没理,摔上门就上班去了。边匆忙下楼边心里骂:
“妈的,9月份一定让你滚蛋!”
晚上下班回家,孩子的感冒似乎又加重了,鼻子囊囊的,一个劲咳嗽;摸摸头,烧也有点升上来。小林知道,这和保姆一天捣蛋肯定有关系。但他又不敢把清早保姆捣蛋的事告诉老婆,那样肯定会引起另一场轩然大波。不过不知老婆今天怎么了,一脸喜色,对孩子病情加重也不在意,喜孜孜地自己坐在床前想心事。老婆一有这种脸色,肯定有好事。来厨房看看,果然,老婆买回来一节香肠。买了香肠不说,还买回来一瓶“燕京”啤酒,这肯定是给小林买的。过去单身汉时,小林最爱喝啤酒。自结婚以后,这种爱好渐渐就根除了。一瓶一块多,喝它干嘛。就是不说钱,平时谁有喝啤酒的心思! 小林摸不透老婆今天的心思,忙进里间问:
“喂,你今天怎么了?”
老婆“吃吃”地笑。
小林感到有些奇怪:
“你笑什么? 说出来我听听!”
老婆说:
“小林,我告诉你,我的工作问题解决了!”
小林吃了一惊:
“什么? 解决了? 你去前三门单位了? 管人事的头头答应了?”
老婆摇摇头。
小林问:
“找到新的单位了?”
老婆摇摇头。
小林禁不住泄气:
“那解决什么?”
老婆说:
“这工作我不调了!”
小林说:
“怎么不调了,你对单位又有感情了? 你不怕挤公共汽车了?”
小林老婆说:
“感情谈不上,但以后不挤公共汽车了。我们单位的头头说,从9月份开始,往咱们这条线发一趟班车! 你想,有了班车,我就不用挤公共汽车,四十分钟也到了。自己单位的班车,上车还有座位,这不比挤地铁去前三门单位还好? 小林,我想通了,只要9月份通班车,我工作就不调了。这单位固然不好,人事关系复杂,但前三门那个单位就不复杂了?看那管人事头头的嘴脸! 我信了你的话,天下老鸦一般黑。只要有班车,我就不调了,睁只眼闭只眼混算了。这不是工作问题解决了!”
小林听了老婆一番话,也很高兴。家中的一件大事,过去天天苦恼,时常为此闹矛盾,现在终于有了着落。虽然工作问题的解决是以不解决为解决,但不管怎样,解决了老婆就安心了,就没有烦恼了,就不会情绪激动了,家里就不会再为此闹矛盾了。说来问题解决也简单,靠小林和小林老婆自己去求人,去送东西到处碰壁,最终解决无非是单位发了一趟班车。但不管怎么解决,小林也马上和老婆一样高兴起来,说:
“好,好,这不以后不存在这问题了? 你就不再跟我闹了?
老婆说:
“是不存在呀!”
又娇嗔道:
“谁跟你闹了?你没有本事解决,还怪我跟你闹! 最后不还是靠我自己解决! 就等九9月份了!”
小林说:
“是呀,是呀,是靠你自己解决,就等9月份!”
大家情绪很好。孩子的病也压过去了。吃饭时大家喝了啤酒。晚上孩子保姆入睡,两人又欢乐了一次。欢乐时两人又很有激情。欢乐之后,两人都很不好意思。昨天欢乐,今天又欢乐,很长时间没这么勤了。接着两人又抚摸着谈心,说9月份。9月份真是个好日子,老婆工作问题解决,孩子入托辞退保姆,家里可节省一大笔开支。两人又展望起未来,憧憬9月份的幸福日子,讨论节省下的开支如何应用。后来老婆又说,现在孩子还小,要不再让孩子在家呆一年,再用一年保姆,等明年再送孩子入托。小林想起早晨保姆的事,马上恶狠狠地说:
“不,就今年,不为孩子,也为保姆,马上让她滚蛋!”
老婆与保姆矛盾很深,听小林这么说,也很高兴,又亲了他一下,翻过身就睡着了。


9月份了。9月份有两件事,一,老婆通班车;二,孩子入托辞退保姆。老婆通班车这一条比较顺,到了9月1号,老婆单位果然在这条线通了班车。老婆马上显得轻松许多,早上不用再顶星星。过去都是早六点起床,晚一点儿就要迟到;现在七点起就可以了,可以多睡一个小时。七点起床梳洗完毕,吃点饭,七点二十轻轻松松出门,到门口上班车;上了班车还有座位,一直开到单位院内,一点不累。晚上回来也很早,过去要戴月亮,七点多才能到家,现在不用戴了;单位五点下班,她五点四十就到了家,还可以休息一会儿再做饭。老婆很高兴,不过她这高兴与刚听到通班车时的高兴不同,她现在的高兴有些打折扣。本来听说这条线通班车,老婆以为是单位头头对大家的关心,后来打听清楚,原来单位头头并不是考虑大家,而是单位头头的一个小姨子最近搬家搬到了这一块地方,单位头头的老婆跟单位头头闹,单位头头才让往这里加一线班车。老婆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就有些沮丧,感到这班车通得有些贬值。自己高兴得有些盲目。回来与小林唠叨,小林听到心里也很别扭,感到似乎是受了污辱。但这污辱比起前三门单位管人事的头头拒不收礼的污辱算什么,于是向老婆解释,管他娘嫁给谁,管是因为什么通的班车,咱只要跟着能坐就行了。老婆说:
“原来以为坐班车是公平合理,单位头的关心,谁知是沾了人家小姨子的光,以后每天坐车,不都得想起小姨子!”
小林说:
“那有什么办法。现在看,没有人家小姨子,你还坐不上班车!”
老婆说:
“我坐车心里总感到有些别扭,感到已是二等公民!”
小林说:
“你还象大学刚毕业那么天真,什么二等三等,有个班车给你坐就不错了。我只问你,就算沾了人家小姨子的光,总比挤公共汽车强吧!”
小林老婆说:
“那倒是!”
小林又说:
“再说,沾她光的又不是你自己。我只问你,是不是每天一班车人?
老婆说:
“可不是一班车人,大家都不争气!”
小林说:
“人家不争气,这时你倒长了志气。你长志气,你以后再去坐公共气车,没人拉你非坐班车! 你调工作不也照样求人巴结人? 给人送东西,还让晾到了楼道里!”
老婆这时“噗哧”笑了:
“我也就是说说,你倒说个没完了。不过你说得对,到了这时候,还说什么志气不志气,谁有志气,有志气顶他妈屁用,管他妈嫁给谁,咱只管每天有班车坐就是了!”
小林拍巴掌:
“这不结了!”
所以老婆每天显得很愉快。但小孩入托一事,碰到了困难。小林单位没有幼儿园,老婆单位有幼儿园,但离家太远,每天跟着老婆来回坐车也不合适,这就只能在家门口附近找幼儿园。门口倒是有几个幼儿园,有外单位办的,有区里办的,有街道办的,有居委会办的,有个体老太太办的。这里边最好的是外单位办的,里边有幼师毕业的阿姨,可以教孩子些东西;区以下就比较差些,只会让孩子排队拉圈在街头走;最差的是居委会或个体办的,无非是几个老太太合伙领着孩子玩,赚个零用钱花花。因孩子教育牵扯到下一代,老婆对这事看得比她调工作还重,就撺掇小林去争取外单位办的幼儿园,次之只能是区里办的,街道以下不予考虑。小林一开始有些轻敌,以为不就给孩子找个幼儿园吗? 临时呆两年,很快就出去了,估计因难不会太大,但他接受以前一开始说话腔太满,后来被老婆找后账的教训,说:
“我找人家说说看吧,我也不是什么领导人,谁知人家会不会买我的账。你也不能限制得太死!”
对门印度女人家也有一个孩子,大小跟小林家孩子差不多,也该入托。小林老婆听说,他家的孩子就找到了幼儿园,就是外单位办的那个。小林老婆说话有了根据,对小林说:
“怎么不限制死,就得限制死,就是外单位那个。她家的孩子上那个,咱孩子就得上那个,区里办的你也不用考虑了!”
任务就这样给小林布置下了。等小林去落实时,小林才感到给孩子找个幼儿园,原来比给老婆调工作困难还大。小林首先摸了一下情况,外单位这个幼儿园办得果真不错,年年在市里得先进。一些区一级的领导,自己区里办的有幼儿园,却把孙子送到这个幼儿园。但人家名额限制得也很死,没有过硬的关系,想进去比登天还难。进幼儿园的表格,都在园长手里,连副园长都没权力收孩子。而要这个园长发表格,必须有这个单位局长以上的批条。小林绞尽脑汁想人,把京城里的同学想遍,没想出与这个单位有关系的人。也是急病乱投医,小林想不出同学,却突然想起门口一个修自行车的老头。小林常在老头那里修车,“大爷”“大爷”地叫,两人混得很熟。平时带钱没带钱,都可以修了车子推上先走。一次在闲谈中,听老头说他女儿在附近的幼儿园当阿姨,不知是不是外单位这个? 想到这个碴,小林兴奋起来,立即骑上车去找修车老头。如果他女儿是在外单位这个,虽然只是一个阿姨,说话不一定顶用,但起码打开一个突破口,可以让她牵内线提供关系。找到修车老头,老头很热情,也很豪爽,听完小林的诉说,马上代他女儿答应下来,说只要小林的孩子想入她女儿的托,他只要说一句话,没有个进不去的。只是他女儿的幼儿园,不是外单位那个,而是本地居委会办的。小林听后十分丧气,回来将情况向老婆作了汇报。老婆先是责备他无能,想不出关系,后又说:
“咱们给园长备份厚礼送去,花个七十八十的,看能不能打动她! 对门那个印度孩子怎么能进去? 也没见她丈夫有什么特别的本事,肯定也是送了礼!”
小林摆摆手说:
“连认识都不认识,两眼一抹黑,这礼怎么送得出去? 上次给前三门单位管人事的头头送礼,没放着样子?”
老婆火了:
“关系你没关系,礼又送不出去,你说怎么办?”
小林说:
“干脆入修车老头女儿的那个幼儿园算了! 一个三岁的孩子,什么教育不教育,韶山冲一个穷沟沟,不也出了毛主席! 还是看孩子自己!”
老婆马上愤怒,说小林不能这样对孩子不负责任;跟修车的女儿在一起,长大不修车才怪;到目前为止,你连外单位幼儿园的园长见都没见一面,怎么就料定人家不收你的孩子? 有了老婆这番话,小林就决定斗胆直接去见一下幼儿园园长。不通过任何人介绍,去时也不带礼,直接把困难向人家说一下,看能否引起人家的同情。路上小林安慰自己,中国的事情很复杂,别看素不相识,别看不送礼,说不定事情倒能办成;有时认识、有关系,倒容易关系复杂相互嫉妒,事情倒不大好办。不认识怎么了? 不认识说不定倒能引起同情。世上就没好人了? 说不定这里就能碰上一个。但等小林在幼儿园见到园长,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幼稚天真。幼儿园园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人倒挺和蔼,看了小林的工作证,听了小林的诉说,答复很干脆,说她这个幼儿园不招收外单位的孩子;本单位孩子都收不了,招外单位的大家会没有意见? 不过情况也有例外,现在幼儿园想搞一项基建,一直没有指标,看小林在国家机关工作,如能帮他们搞到一个基建指标,就可以收下小林的孩子。小林一听就泄了气,自己连自己都顾不住,哪能帮人家搞什么基建指标;如有本事搞到基建指标,孩子哪个幼儿园不能进,何必非进你这个幼儿园?他垂头丧气回到家,准备向老婆汇报,谁知家里又起了轩然大波,正在闹另一种矛盾。原来保姆已经闻知他们在给孩子找幼儿园;给孩子找幼儿园,不马上要辞退她? 她不能束手待毙。也怪小林小林老婆不事先跟她打招呼,于是就先发制人,主动提出要马上辞退工作。小林老婆觉得保姆很没道理,我自己的孩子,找不找幼儿园还用跟你商量? 现在幼儿园还没找到,你就辞工作,不是故意给人出难题? 两人就吵起来。到了这时候,小林老婆不想再给保姆说好话,说,要辞马上辞,立即就走。保姆也不服软,马上就去收拾东西。小林回到家,保姆已将东西收拾好,正要出门。小林幼儿园联系不顺利,觉得保姆现在走措手不及,忙上前去劝,但被老婆拦住:
“不用劝她,让她走。看她走了,天能塌下来不成!”
小林也无奈,可到保姆真要走,孩子不干了。孩子跟她混熟了,见她要走,便哭着在地上打滚。保姆对孩子也有了感情,忙上前又去抱起孩子。最后,保姆终于放下嗷嗷哭的孩子,跑着下楼走了。保姆一走,小林老婆又哭了,觉得保姆在这干了两年多,把孩子看大,现在就这么走了也很不好,赶忙让小林到阳台上去,给保姆再扔下一个月的工资。
保姆走后,家里乱了套。幼儿园没找着,两人就得轮流请假在家看孩子。这时老婆又开始恶狠狠地责骂保姆,怪她给出了这么个难题,又责怪小林无能,连个幼儿园都找不到。小林说:
“人家要基建指标,别说我,换我们的处长也不一定能搞到!”
又说:
“依我说,咱也别故意把事情搞复杂,承认咱没本事,进不了那个幼儿园,干脆,进修车老头女儿的幼儿园算了! 这个幼儿园不也孩子满当当的!”
事到如今,小林老婆的思想也有些活动。整天这么请假也不是个事。第二天又与小林到修车老头女儿的幼儿园看了看,印象还不错。当然比外单位那个幼儿园差远了,但里面还干净,几个房间里圈着几十个孩子,一个屋子角上还放着一架钢琴。幼儿园离马路也远,小林见老婆不说话,知道她基本答应了,心里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
回来,开始给孩子做入托的准备,收拾衣服、枕头、吃饭的碗和勺子、喝水的杯子、揩鼻涕的手绢。象送儿出征一样。小林老婆又落了泪:
“爹娘没本事,送你到居委会幼儿园,你以后就好自为之吧!”
但等孩子体检完身体,第二天要去居委会幼儿园时,事情又发生了转机,外单位那个幼儿园,又接受小林的孩子。当然,这并不是小林的功劳,而是对门那个印度女人的丈夫意外给帮了忙。这天晚上有人敲门,小林打开门,是印度女人的丈夫。印度女人的丈夫具体是干什么的,小林和小林老婆都不清楚,反正整天穿得笔挺,打着领带,骑摩托上班。由于人家家里富,家里摆设好,自家比较穷,家里摆设差,小林和小林老婆都有些自卑,与他家来往不多。只是小林老婆与印度女人有些接触,还面和心不知。现在印度女人的丈夫突然出现,小林和小林老婆都提高了警惕:他来干什么? 谁知人家很大方,坐在床沿上说:
“听说你们家孩子入托遇到了困难?”
小林马上感到有些脸红。人家解决,自已家没解决,这不显得自己无能? 就有些吱唔,印度。女人丈夫说:
“我来跟你们商量个事,如果你们想上外单位那个幼儿园,我这里还有一个名额。原来搞了两个名额,我孩子一个,我姐姐孩子一个,后来我姐姐孩子不去了;如果你们不嫌这个托儿所差,这个名额可以让给你们,大家对门住着!”
小林和小林老婆都感到一阵惊喜。看印度女人丈夫的神情,也没有恶意。小林老婆马上高兴地答:
“那太好了,那太谢谢你了! 那幼儿园我们努力半天,都没有进去,正准备去居委会的呢!”
这时小林脸上却有些挂不住。自己无能,回过头还得靠人家帮助解决,不太让人看不起了? 所以倒没象老婆那样喜形于色。印度女人的丈夫又体谅地说:
“本来我也没什么办法,只是我单位一个同事的爸爸,正好是那个单位的局长,通过求他,才搞到了名额。现在这个社会,还不是这么回事!”
这倒叫小林心里有些安慰。别看印度女人爱搅是非,印度女人的丈夫却是个男子汉。小林忙拿出烟,让他一支。烟不是什么好烟,也就是“长乐”,放了好多天,有些干燥了。但人家也没嫌弃,很大方地点着,与小林一人一支,抽了起来。
孩子顺利地入了托。小林和小林老婆都松了一口气。从此小林家和印度家的家庭关系也融洽许多,两家孩子一同上幼儿园。但等上了几天,小林老婆的脸又沉了下来。小林问她怎么回事,她说:
“咱们上当了! 咱们不该让孩子上外单位幼儿园!”
小林问:
“怎么上当? 怎么不该去?”
小林老婆说:
“表面看,印度家庭帮了咱的忙,通过观察,我发现这里头不对,他们并不是要帮咱们,他们是为了他们自己。原来他们孩子哭闹,去幼儿园不顺利,这才拉上咱们孩子给他陪读。两个孩子以前在一块玩,现在一块上幼儿园,当然好上了。我也打听了,那个印度丈夫根本没有姐姐!咱们自己没本事,孩子也跟着受欺负! 我坐班车是沾了人家小姨子的光,没想到孩子进幼儿园,也是为了给人家陪读!”
接着开始小声哭起来。听了老婆的话,小林也感到后背冷飕飕的。妈的,原来印度家庭没安好心。可这事又摆不上桌面,不好找人理论,但小林心里象吃了马粪一样感到龌龊。事情龌龊在于:老婆哭后,小林安慰一番,第二天孩子照样得去给人家当“陪读”;在好的幼儿园当陪读,也比在差的幼儿园胡混强啊! 就像蹭人家小姨子的班车,也比挤公共汽车强一样。当天夜里,老婆孩子入睡,小林第一次流下了泪,还在漆黑的夜里搧了自己一耳光:
“你怎么这么没本事,你怎么这么不会混!”
但他搧的声音不大,怕把老婆弄醒。


今年大白菜丰收。
小林站在市民排起的长队里,嘴里哈着寒气,开始购买冬贮大白菜。大家一人手里捏着一个纸片。天冷了,有人头上已经扣上了棉帽子。大家排队时间一长,相互混熟了。前边一个中年人让给小林一支烟,两人燃着,说些闲话。一到购买冬贮大白菜,小林的心情是既焦急又矛盾。看着别人用自行车、三轮车、大筐往家里弄大白菜,留下一路菜帮子,他很焦急;生怕大白菜一下卖完,他拉了空,冬天里没有菜吃。等到挤到人群里去买,他心里又觉得是上当。年年买大白菜,年年上当。买上几十棵便宜菜,不够伺候它的,天天得摆、晾、翻,天天夜里得收到一起码着。这样晾好,白菜已经脱了好几层皮。一开始是舍不得吃,宁肯再到外面买;等到舍得吃,白菜已经开始发干、萎缩,一个个变成了小棍棍,一层层揭下去,就剩一个小白菜心,弄不好还冻了,煮出一股酸味。每到第二年春天,面对着剩下的几根小棍棍,小林和小林老婆都发誓,等秋天再不买大白菜。可一到秋天,看着一堆堆白菜那么便宜,政府在里边有补贴,别人家一车一车推,自己不买又感到吃亏。这种矛盾焦急心理,小林感到是一种折磨,其心理损耗远远超过了白菜的价值。所以今年一到秋天小林便下定决心:坚决不买大白菜。与老婆商量,老婆也同意,说把冬贮菜的亏烂刨下去,也不见得便宜到哪里去。于是他们今年真没有买大白菜,但这样仅坚持了三天,小林又扣上棉帽子排到买冬贮菜的行列。这并不是今年小林的意志不坚强,而是今年北京大白菜过剩,单位号召大家买“爱国菜”,谁买了“爱国菜”可以到单位报销。这样,不买白不买,小林和小林老婆马上又改变了最初的决定,决定马上去买“爱国菜”,而且单位能报销多少,就买多少。小林单位可以报销三百斤,小林老婆单位可以报销二百斤,于是两人决定买五百斤。这比往年自己决定买大白菜的量还多。小林专门借了办公室副处长老何家的三轮车。小林说:
“原来说不买大白菜了,谁知单位又要报销,逼着你非再麻烦一次!”
由于这麻烦是报销引起的而不是自己决定的,所以小林一边排队买菜,一边又感到委屈;叹了一口气,用脚踢了踢“爱国菜”,漫不经心地看前边秤菜。但小林很快又克服了漫不经心,因大家买菜都不花钱,竞争还挺激烈,生怕排到自己“爱国菜”脱销,眼珠子瞪得都挺大。小林也不由紧张起来,将棉帽子的帽翅卷了起来,露出耳朵。
五百斤大白菜买回家,家里便充满了大白菜的气味。小林心情不好,但由于这大白菜不花钱,老婆的积极性倒挺高,在那里晾晒。不过结果小林仍然知道,无非变成七八十个小棍棍。看着它堆积那么高,一个冬天要吃掉它,也叫人倒胃口。不过老婆心情开朗,小林也跟着心情好起来,家里气氛倒是比以前轻松。大白菜拉回家的第二天,小林老家又来了人,一队来了六个,小林心里一阵紧张,小林老婆的脸也变了颜色。不过这六个客人并没有吃饭,坐了一会就走了。说是去东北出差,小林才放下心来。小林老婆脸上的颜色也转了过来,送客人时显得很热情,弄得大家都很满意。
这天,小林下班早,到菜市场去转。先买了一堆柿子椒,又用粮票换了二斤鸡蛋(保姆走后,粮票宽裕许多,可以腾出些粮票换鸡蛋)。正准备回家,突然看到市场上新添了一个卖安徽板鸭的个体食品车,许多人站队在那里买。小林过去看了看,鸭子太贵,四块多一斤;但鸭杂便宜,才三块钱一斤。小林女儿爱吃动物杂碎,小林就也排到队伍中,准备买半斤鸭杂。摊主有两个人,一个操安徽口音的在剁鸭子,另一个老板模样的人在收钱。可等排到小林,小林要把钱交给老板时,老板看他一眼,两人眼睛一对,禁不住都叫道:
“小林!”
“小李白!”
两人都丢下鸭杂和钱,笑着搂抱到一起。这个“小李白”是小林的大学同学,当年在学校时,两人关系很好,都喜欢写诗,一块加入了学校的文学社。那时大家都讲奋斗,一股子开天辟地的劲头。“小李白”很有才,又勤奋,平均一天写三首诗,诗在一些报刊还发表过,豪放洒脱,上下几千年,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不在话下,人称“小李白”,惹得许多女同学追他。毕业以后,大家烟消云散。“小李白”也分到一个国家机关。后来听说他坐不了办公室,自己辞职跑到一个公司去了,现在怎么又卖起了板鸭? “小李白”见到小林,生意也不做了,一切交给剁鸭子的安徽人,拉小林到旁边树下聊天。两人抽着烟,小林问:
“你不是在公司吗? 怎么又卖起了板鸭?”
“小李白”一笑:
“妈拉个×,公司倒闭了,就当上了个体户,卖起了板鸭! 不过卖板鸭也不错,跟自己开公司差不多,一天也弄个百儿八十的!”
小林吓了一跳,又问:
“你还写诗吗?”
“小李白”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
“狗屁! 那是年轻时不懂事! 诗是什么,诗是搔首弄姿混扯蛋! 如果现在还写诗,不得饿死! 你结婚了吗?”
小林说:
“孩子都三岁了!”
“小李白”拍了一下巴掌:
“看,还说写诗,写姥姥! 我可算看透了,不要异想天开,不要总想着出人头地,就在人堆里混,什么都不想,最舒服。你说呢?”
小林深有同感,于是点点头,又问:
“你有孩子吗?”
“小李白”伸出三个手指头,小林吃了一惊:
“你敢不计划生育?”
“小李白”一笑:
“结了三个,离了三个。现在又结了一个。结一个下一个果,离婚人家不要孩子,我可不就落了三个! 不卖鸭子成吗? 家里五六张嘴等着吃食哩!”
小林也一笑,觉得“小李白”到底是“小李白”,诗虽然不写了,但那股洒脱劲儿还没退下。两人又谈了半天,天快黑了,“小李白”突然想起什么,照小林肩上拍了一掌:
“有了!”
小林吓了一跳:
“什么有了?”
“小李白”说:
“我得出去十来天,去外地弄鸭子。这里没人收账,我正愁找不到人,你以后每天下班,来替我收收帐算了!”
小林忙摆手:
“别,别,我还得上班。再说,我也不会卖鸭子!”
“小李白”说:
“我知道你是爱那个面子! 你还是天真幼稚,现在普天下谁还要面子? 要面子一股子穷酸,不要面子享荣华富贵。就你小林清高? 看你的穿戴神情,也是改不掉的穷酸受罪模样。你下班来替我收帐,帮我十天,我每天给你二十块钱!”
然后,不由分说,将一个大鸭子塞到小林手里,把小林推走了。
小林边摇头边笑提着鸭子回到家,老婆正不高兴他这么晚才回来,孩子也没准时接;又看他手里提鸭子,以为是花钱买的,叫道:
“你成贵族了,吃这么大的鸭子!”
小林将鸭子扔到饭桌上,瞪了老婆一眼:
“人家送的!”
小林老婆吃了一惊:
“你当官了? 也有人给你送东西!”
小林便将菜市场的巧遇原原本本给老婆,最后把“小李白”让他看鸭子收账的事也说了。没想到老婆一听这事倒高兴,同意他去卖鸭子,说:
“一天两个小时,也不耽误上班。两个小时给你二十块钱,比给资本家端盘子挣得还多,怎么不可以! 从明天起孩子我接,你去卖鸭子吧,这事你能干得下来!”
小林倒在床上,手扣住后脑勺说:
“干是干得下来,只是面子上挂不住,卖鸭子!”
小林老婆说:
“管他呢! 讲面子不是穷了这么多年? 你又不找老婆,我不怕你丢面子,你还怕什么!”
于是,从第二天起,小林每天下午下班,就坐在板鸭车后边卖鸭子收款。一开始还真有些不好意思,穿上白围裙,就不敢抬眼睛,不敢看买鸭子的是谁,生怕碰到熟人。回家一身鸭子味,赶紧洗澡。可干了两天,每天能捏两张人民币,眼睛、脸就敢抬了,碰到熟人也不怕了;回来澡也不洗了;习惯了就自然了。小林感到就好象当娼妓,头一次接客总是害怕、害臊,时间一长,态度就大方了,接谁都一样。这时小林觉得长期这样卖鸭子也不错,每月可多六百元的收入,一年下来不就富了? 可惜“小李白”只出去十天,十天回来,小林就干不成了。如果自己早一点见到“小李白”就好了。
鸭子卖到第九天,这天小林正坐在车后卖鸭子,又碰到一个熟人。本来现在小林已经不怕熟人了,但这个熟人不同别的熟人,小林还是有些害怕,他是小林办公室的处长老关。老关家住别处,本来不逛这个菜市场,怎么他今天逛到这里来了? 当老关看到板鸭车后坐的是自己的部下,吃惊得眼睛瞪得溜圆。小林也感到不好意思。小林第二天上班,就准备老关找他谈话。果然,老关找他单独“通气”。不过这时小林一点不怕老关,大家都在社会上混,又不是在单位卖鸭子,下班挣个零花钱有什么不可以? 有钱到底过得愉快,九天挣了一百八,给老婆添了一件风衣,给女儿买了一个五斤重的大哈蜜瓜,大家都喜笑颜开。这与面子、与挨领导两句批评相比,面子和批评实在不算什么。当然小林在单位混了这么多年,已不像刚来单位时那么天真,尽说大实话;在单位就要真真假假,真亦假来假亦真,说假话者升官发财,说真话倒霉受罚。于是在老关要求他解释昨天的事时,小林故作天真地一笑,说卖板鸭的是他的同学。他觉得好玩,就穿上同学的围裙坐那里试了一试,喊了两嗓子,纯碎是闹着玩。正好被领导碰上,他并没有真的卖鸭子,给单位丢名誉。老关听到情况是这样,就松了一口气,说:
“我说呢,堂堂一个国家干部,你也不至于卖鸭子! 既然是闹着玩,这事就算了,以后别这么闹就是了!”
小林忙答应一声,两人便分了手。 等老关走远,小林朝地上了一口唾沫,怎么不至于卖鸭子,老子就是卖了九天鸭子! 可惜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如果能长期这样,我这个鸭子还真要长期卖下去。
可惜,这天下午,“小李白”准时从外地回来了,就告别了板鸭车。临别时“小李白”把最后二十块钱交给小林,交代他以后想吃鸭子就来拿;以后他到外地去弄鸭子,还请他来看摊小林这时一点也没不好意思,声音很大地答应:
“以后需要我帮忙,你尽管言声!”


孩子上幼儿园已经三个月了。小林或小林老婆每天接送。平心而论,孩子上幼儿园以后,家务比以前多了。家里没有保姆,涮碗、擦地、洗衣洗单子,都要自己动手。孩子每天清早送、晚上接,都要准时。不像过去家里有保姆担着,回去得早晚没关系。家务虽然重了,但因为家里没有保姆,孩子一天不在家,让人心理上轻松许多。孩子接回来,关起门也是自己一家人,没有外人。保姆一走,每月省下一百多元钱,扣除孩子的入托费,还剩五六十,经济上也显得宽裕了。老婆也舍得吃了,时不时买根香肠,有时还买只烧鸡。两人在一起讨论起来,都说没有保姆好处多,接着说了用保姆的一连串毛病。但现在人家已经走了,两人还边啃烧鸡边声讨人家,未免显得有些小气,不说她也罢。以后两人说保姆少了。
孩子入托好是好,但小林和小林老婆一直有一个心理问题,还没有解决。因为孩子入托是沾了印度家庭的光,是为了给人家孩子当陪读。清早一送孩子,晚上一接孩子,就想起这档子事,让人心理上不愉快。接送过程中,常碰到印度女人或她的丈夫,招呼还是要打,但打过招呼就有一种羞愧和不自然。不过孩子不懂事,有时从幼儿园出来,还和印度女人的孩子拉着手,玩得很愉快。但什么事情都有一个过程,时间一长,小林和小林老婆就把这事看得轻了。有时又一想,什么陪读不陪读,只要能进幼儿园,只要孩子愉快就行了。就好象帮人家卖鸭子,面子是不好看,领导也批评,但二百块钱总是到手了。只是有时见了印度家的人依然愤怒,愤怒起来心里要骂一句:
“帮我联系幼儿园,我也不承你的情!”
孩子在幼儿园也有一个习惯过程。开始几天,孩子哭着不去,送时哭,接时也哭。这是年幼不懂事。大人只要坚持下来,孩子也没办法,坚持一段孩子就习惯了。等孩子熟悉了新的环境,老师、别的孩子,她都认识了,于是也就不哭了。小林有时觉得那么小的孩子,在无奈中也会渐渐适应环境,想起来有些心酸。可老放在身边怎么成,她就不长大了吗? 长大混世界,不更得适应? 于是也就不把这辛酸放到心上。这时有了世界杯足球赛,小林前几年爱看足球,看得脸红心跳,觉得过瘾,世界性的名星,都能说出口。那时觉得人生的一大目的就是看足球。世界杯四年一次,人生才有几个四年? 但后来参加工作、结婚以后,足球就渐渐不看了。看它有什么用? 人家球踢得再好,也不解决小林身边任何问题。小林的问题是房子、孩子、蜂窝煤和保姆、老家来人,所以对热闹的世界充耳不闻。现在孩子入了幼儿园,小林心里轻松一些,看到今天晚上要决赛,也禁不住心里痒痒起来;由于转播是半夜,他想跟老婆通融通融,半夜起来看一次转播。于是下班接孩子回来,猛干家务。老婆看他有些反常,问他有什么事。他就腆着脸把这事说了,并说今天晚上上场的有马拉多纳。谁知老婆仍是那么不通情达理,她的思路仍没有转过弯来,竟将围裙摔到桌子上:
“家里蜂窝煤都没有了,你还要半夜起来看足球,还是累得轻。你要能让马拉多纳给咱家拉蜂窝煤,我就让你半夜起来看他!”
小林一阵扫兴,连忙摆手:
“算了,算了,你别说了,我不看了,明天我去拉蜂窝煤不就行了!”
于是也不再干家务,坐在床前犯傻,像老婆有时在单位不顺心回到家坐床边犯傻的样子。这天夜里,小林一夜没睡着。老婆半夜醒来,见小林仍睁着眼在那里犯傻,倒有些害怕,说:
“你要真想看,你看去吧! 明天不误拉蜂窝煤就行了!”
这时小林一点兴致都没有了,一点不承老婆的情,厌恶地说:
“我说看了,不看足球,还不让我想想事情了!”
第二天早起,小林就请了一上午假,去拉蜂窝煤,拉完蜂窝煤下午到单位。新来的大学生便来征求他对昨晚足球的意见,小林恶狠狠地说:
“个鸡巴足球,有什么看的! 我从来不看足球!”
接着就自己去翻报纸,倒把大学生吓了一跳。晚上下班回来,老婆见他仍在闹情绪,蜂窝煤也拉来了,倒觉得有点对不住他,自己忙里忙外弄孩子,还看着他的脸色说话。这倒叫小林有些过意下去,心里的恶气才稍稍出了一些。
这天晚上,小林和小林老婆正准备吃饭,查水表的瘸腿老头来了。本来今天不该查水表,但查水表的老头来了,就不敢不让他查。小林和小林老婆停止弄饭,让他查。这次老头除了拿着关水的扳手,身上还背着一个大背包,背包似乎还很重,累得老头一脸的汗。小林看着大背包,心里吓了一跳,不知老头又要搞什么名堂。果然,老头查完水表,又理所当然地坐到了小林家的床上。小林站在他跟前,不知他想说年轻时喂马,还是继续说上次偷水的事。但老头这两件事都没有说,而是突然笑嘻嘻的,对小林说:
“小林,我得求你一件事!”
小林吃了一惊,说:
“大爷,您说哪儿去了,都是我有事求您,您哪里会有事求我?”
老头说:
“这次真有事求你。你不是在某部某局某处工作吗?”
小林点点头。
老头说:
“某省某地区某县的一件批文,是不是压在你们处里?”
小林想了想,想起似乎是有这么一个文,压在处里,似乎是压在女小彭手上;女小彭这些天忙着去日坛公园学气功,就把这事给压下了。于是说:
“好像是有这件事!”
老头拍着巴掌说:
“这就对了! 某省某县是我的老家呀! 老家为这件事着急得不得了。县长书记都来了,找到我,让我想办法!”
小林吃一惊,县长书记进京,竟要求到一个查水表的老头身上? 但又想起他年轻时曾给大领导喂过马,于是就想通了。
老头继续说:
“我能想什么办法? 我让他们打听一下批文压在哪个部哪个局哪个处。他们打听出来,我一听真是凑巧,这个处正好是你在的处。我忽然想咱们俩认识,于是今天就求到你头上了! 这事情好办吗?”
小林在机关呆了五六年,机关那一套还不熟悉? 这事情说好办就好办,明天他给女小彭说一句话,女小彭抹口红的工夫,这批件就从她手里出去了;说不好办也不好办,如果陌生人公事公办去找女小彭,如果女小彭正在做气功你打扰了她,或者因为别的事她正心情不好,这批件就难说了。她会给你找出批件的好多毛病,找出国家的种种规定,不能审批的原因,最后还弄得你口服心服,以为是批件本身有毛病而不是别的什么其它原因。瘸老头说的这批件,就看小林帮不帮忙;如果帮忙,明天就可以批;如果不帮忙,这批件就仍然得压一些日子。但瘸老头不是一般的老头,管着给他们查水表,这个忙看样子得帮。但小林已不是过去的小林,小林成熟了。如果放在过去,只要能帮忙,他会立即满口答应,但那是幼稚;能帮忙先说不能帮忙,好办先说不好办,这才是成熟,不帮忙不好办最后帮忙办成了,人家才感激你。一开始就满口答应,如果中间出了岔子没办成,本来答应人家,最后没办成,反倒落人家埋怨。所以小林将手搭在后脑勺上,将身子仰到被子垛上说:
“这事情不好办哪! 批文是有这么一个批文,但我听说里边有好多毛病呢,不是说批就能批的!”
瘸老头虽然以前给大领导喂过马,但毕竟是多年以前的事了,现在已经沦落成一个查水表的,不懂其中奥妙,已经多年矣,所以赶忙迎着小林笑:
“是呀是呀,我也给老家的县长书记说,北京中央不比地方,各项规定严着哩。不过小林你还是得帮帮忙!”
小林老婆这时也听出了什么意思,凑过来说:
“大爷,他就会偷水,哪里会帮您这大忙!”
瘸老头一脸尴尬,说:
“那是误会,那是误会,怪我乱听反映,一吨水才几分钱,谁会偷水!”
接着又忙把他的背包拉开,掏出一个大纸匣子,说:“这是老家人的一点心意,你们收下吧!”
然后不再多留,对小林眨眨眼,瘸着腿走了。老头一走,小林老婆说:
“看来以后生活会有转变!”
小林问:
“怎么有转变?”
小林老婆指着盒子说:
“看,都有人开始送礼了!”
接着将纸盒子打开,掏出礼物一看,两人大吃一惊,原来是一个小型的微波炉,在市场上要七八百元一台。小林说:
“这多不合适。如果是一个布娃娃,可以收下,七八百元的东西,如何敢收! 明天给他送回去!”
老婆也觉得是。晚上吃饭,两人都心事重重的。到了晚上,老婆突然问他:
“我只问你,那个批文好办吗?”
小林说:
“批文倒好办,我明天给女小彭说一下,马上就可以批!”
小林老婆拍了一下巴掌:
“那这微波炉我收下了!”
小林担心地说:
“这不合适吧?帮批个文,收个微波炉,这不太假公济私了?再说,也给瘸腿老头留下话柄了呀!”
小林老婆说:
“给他把事情办了,还有什么话柄? 什么假公济私,人家几千几万地倒腾,不照样做着大官! 一个微波炉算什么!”
小林想想也是,就不再说什么。小林老婆马上将微波炉电源插上,拣了几块白薯放到里边试烤。几分钟之后,满屋的白薯香。打开炉子,白薯焦黄滚烫。小林老婆、小林、孩子三人,一人捧一块“稀溜稀溜”吃。小林老婆高兴地说,微波炉用处多,除了烤白薯,还可以烤蛋糕,烤馍片,烤鸡烤鸭。小林吃着白薯也很高兴。这时也得到一个启示,看来改变生活也不是没有可能,只要加入其中就行了。这天晚上,他与老婆又亲热了一回。由于有微波炉的刺激,老婆又很有激情。昨天发生的足球事件,这时也显得无足轻重了。
第二天上班,小林找到女小彭。 果然,谈笑之间,两人就把那个批件给处理了。
微波炉用了两个星期,孩子突然出了毛病。本来去幼儿园她已经习惯了,接送都不哭了,有时还一蹦一跳地进幼儿园。但这两天突然反常,每天早上都哭,哭着不去幼儿园,或说肚子疼,或说要拉屎;真给她便盆,什么也拉不出来。喝斥她一顿,强着送去,路上倒不哭了,但怔怔的,犯愣,像傻子一样。小林和小林老婆都有些害怕,断定她在幼儿园出了毛病。要么是小朋友欺负了她,使她见了这个小朋友就害怕;要么问题出在阿姨身上,阿姨不喜欢她,罚她站了墙根或是让她当众出丑,伤了她的自尊心,使她害怕再见阿姨。小林和小林老婆便问孩子因为什么,孩子倒哭着说:
“我没有什么呀,我没有什么呀!”
于是小林老婆只好接孩子时在其它家长中进行调查。调查的结果,原来毛病出在小林和小林老婆身上。他们大意了,大意之中过了元旦。无旦之前,别的家长都向阿姨们送东西,或多或少,意思意思,唯独小林家没有意思,于是迹象就出现在孩子身上。老婆埋怨小林:
“你也真是,孩子进了幼儿园,你连个元旦都记不住! 幼儿园阿姨背地里不知嘲笑咱多少回了,肯定说咱扣门、寒酸!”
小林也说:
“大意了,大意了。过去送礼被人家推出去,就害怕送礼,谁知该送礼的时候,又把这事给忘了!”
于是就跟老婆商量补救措施,看补送一些什么合适。真要说送什么,两人又犯了愁。送个贺年卡、挂历,显得太小气,何况新年已过去了;送毯子、衣服又太大,害怕人家不收。小林说:
“要不问问孩子?”
小林老婆说:
“问她干什么,她懂个屁!”
小林还是将孩子叫过来,问孩子知不知道其他孩子给老师送了什么。没想到孩子竟然知道,答:
“炭火!”
小林倒吃一惊:
“炭火? 为什么送炭火? 给老师送炭火干什么?”
于是让老婆第二天再调查。果然,孩子说对了,有许多家长在元旦给老师送了“炭火”。因为现在是冬天,冬天北京时兴吃涮羊肉,大家便给老师送“炭火”。小林说:
“这还不好办? 别人送炭火,咱也送炭火!”
但等真要去买炭火,炭火在北京已经脱销了。小林感到发愁,与老婆商量送点别的算了,何况别人家已经送了炭火,咱再送也是多余,不如送点别的。但孩子记住了“炭火”,每天清早爬起来第一句话便是:
“爸爸,你给老师买炭火了吗?”
看着一个三岁孩子这么顽固地要送“炭火”,小林又好气又好笑,拍了一下床说:
“不就是一个炭火吗,我全城跑遍,也一定要买到它!”
果然,最后在郊区一个旮旯小店里买到了炭火,不过是高价的。高价能买到也不错,小林让老婆把木炭送到幼儿园。第二天,女儿就恢复了常态,高兴去幼儿园。女儿一高兴,全家情绪又都好起来。这天晚上吃饭,老婆用微波炉烤了半只鸡,又让小林喝了一瓶啤酒。啤酒喝下去,小林头有些发晕,满身变大。这时小林对老婆说,其实世界上事情也很简单,只要弄明白一个道理,按道理办事,生活就像流水,一天天过下去,也满舒服。舒服世界,环球同此凉热。老婆见他喝多了,瞪了他一眼,一把将啤酒瓶给夺了过来。啤酒虽然夺了过去,但小林脑袋已经发懵,这天夜里睡得很死。半夜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睡觉,上边盖着一堆鸡毛,下边铺着许多人掉下的皮屑,柔软舒服,度年如日。又梦见黑压压的人群一齐向前涌动,又变成一队队祈雨的蚂蚁。一觉醒来,已是天亮,小林一边摇头回忆梦境,一边又爬起来去排队买豆腐。买完豆腐上班,在办公室收到一封信,是上次来北京看病的小学老师他儿子写的,说自上次父亲在北京看了病,回来停了三个月,现已去世了;去世前,曾嘱咐他给小林写封信,说上次到北京受到小林的招待,表示感谢。小林读了这封信,难受一天。现在老师已经做古,上次老师来看病,也没能给他找个医院;到家里也没让他洗个脸。小时候自己掉到冰窟窿里,老师把棉袄都给他穿。但伤心一天,等一坐上班车,想着家里的大白菜堆到一起有些发热,等他回去拆开散热,就把老师的事给放到一边了。死的已经死了,再想也没有用,活着的还是先考虑大白菜为好。小林又想,如果收拾完大白菜,老婆能用微波炉再给他烤点鸡,让他喝瓶啤酒,他就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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