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天才的杂技演员》(原文全文)

哪儿都在谈着这么回事儿;今儿晚上看杂技去。杂技演员台焦傲要去海滨休养，今儿临别纪念，是最后一场演出了。菜市里有位老太太，一边买肉一边嘟嚷说：“今儿晚上吃了，看台焦傲去。”卖肉的也老惦记着去看杂技，马上说：“得早去一个钟头，晚了就买不到票。”老太太的儿子在百货公司食品柜当售货员，食品柜外面尽是人，排队排得看不见头，都是买了东西准备看杂技时吃的。老太太的孙子在家，不到五分钟就看上两次钟，他也净想着看杂技。可不是吗? 打从没牙的老太太到没牙的小孩，哪个都爱看杂技。

这么多人要看杂技，可把医院给忙坏了。医院? 是医院。看台焦傲的表演得凭证入场。凭什么证? 健康检查证。他的表演太惊险了。有心脏病的、血压高的、胆子小的都不能看。收票的同志从一边儿收票，一边儿验证。

一会儿工夫，杂技演员台焦傲上场了。好几丈高有根钢丝，台焦傲象猴子一样，从云梯似的梯子上呼呼呼爬到了钢丝旁边一个高台上。按说走钢丝的总是先把一只脚轻轻踏在钢丝上滑过去，再把另一只脚踏在钢丝上滑过去，慢吞吞的，那可是文的。咱们这位台焦傲走钢丝是武的。要不怎么大家要凭证来看他呐? 他站在那个高台上，头一低，一个空心跟斗，在钢丝上骨碌碌骨碌碌地打起滚来了，从这头一直滚到那头，从那头一直滚到这头，滚来滚去，猛可到了钢丝当中，蹦了一下，离钢丝好几尺，悬空一个跟斗，又落到钢丝上。要知道台焦傲表演得怎样，就看观众的表情也行。打上边看下去，他们一个个头抬起来，就是一个脸的海，大脸、小脸、胖脸、瘦脸、长脸、扁脸。眼睛都睁得老大的，一下子，它们都闭上了，这是说：“要出事了!”一下子，它们半开半闭，这是说：“瞧瞧怎么样!”一下子，它们睁大了，接着整个戏院子象刮风似地飘过一阵“呼”的透气声，全场一致拍手，大叫：‘好哇! 再来一个! ……”

大家伙儿就那么一会儿眼开，一会儿眼闭;一会儿张口，一会儿闭口;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大叫的。过了半天，所有的脸一低，手都拍起来了。怎么啦，台焦傲到地上了，拚命地向大伙儿鞠着躬。一个小个儿的小丑正在打盹。这时他一下子惊醒，连忙起来，站在台焦傲前面，脱帽鞠躬，他还以为大伙儿是拍他的手呐。等到又高又长的台焦傲轻快地在他前面一站，他才知道错了，连忙跟台焦傲打招呼道歉。只见台焦傲举起一只手，弯身就把一个食指按在地上，脚一蹬，身子一蹦，咳，就全身倒立在地上，靠一个指头支着，旋转起来了，越转越快，越转越快，于是连人也看不出来了。一下子连影子都没了。小丑急得到处乱转，到处乱找，可是喇叭、锣鼓一阵响，台焦傲打后台出来了，抱着拳头跟大家伙儿谢幕。小丑马上拿出雨伞挡雨。怎么啦。观众把那些个花呀扔到场子里来了，一会儿工夫，就把小丑埋在花里了。

台焦傲回到化妆室里一看，一屋子都是花篮、锦旗，上面都写着：“送给天才的杂技演员台焦傲!”“送给杂技界的天才台焦傲!”“……”台焦傲一个花篮一个花篮看去，一面锦旗一面锦旗看去，嘴里嘟囔着：“天才，天才，天才……”这时小丑推门进来了，才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呐，台焦傲斜眼瞧他一下，一口气对他说：“小郑，你看见没有，天才天才! 我这是天才! 你还说跟我学技术呐。学不到的。看你就不是演杂技的长相，当小丑得了。嗬嗬嗬……”

这小丑叫郑用工，是台焦傲的助手。他多少次求台焦傲教他本领，让他表演：“台叔叔我已经学会……”“台叔叔我已经能够……”可是每次说不上半句，就给台焦傲挡回去：“得有天才!”可是天才呐，不比鼻子眼儿，瞧不见，郑用工答不上话来了。

再说台焦傲带了郑用工坐汽车到了休养所，在屋子里那面大照身镜里一看，自己又高又长，瘦瘦的，好看极了。真是天才的样子。他高兴万分，往软绵绵的床上一躺：“嗨，这回我得好好休养，甭想叫我再动一动了。服务员同志，来五磅牛奶、十个鸡蛋、十五只烤鸡、二十杯冰淇琳……”郑用工可搭茬儿了：“台叔叔，咱们杂技团里不规定了，不兴吃这么些的?”台焦傲鼻子里出气：“哼! 那是给一般杂技演员的限制，对于我这个天才的杂技演员，这些都用不上!”台焦傲吃了就睡，不到五秒钟，就打呼噜了。

大清早，太阳还没出来，郑用工来敲房门了：“台叔叔，该起来练工夫了!”台焦傲用枕头捂住脑袋：“别闹别闹，我是来休养的，得好好儿睡!”“台叔叔，这是杂技团的规矩。”“规矩规矩!我是天才，不用这些个!”呼! ——呼! ——呼! 郑用工只得自己去练工夫。

太阳出来了，七点半了，郑用工来一看，嗐，台焦傲还在睡呐：“台叔叔，该起来做广播操了!”台焦傲把头钻到枕头底下：“别闹别闹，我还得睡，天才的杂技演员还做广播操? 笑——话!”呼! ——呼! ——呼!

总而言之，台焦傲这回躺下，就没起来过。吃，他也不起来，就请服务员把吃的送到屋子里来让他躺着吃。郑用工叫他练工夫，他就是四个字挡驾：“我是天才!”只有一点儿变化，就是他的食量越来越大了，一只母鸡一个月下的蛋，还不够他一顿吃。这下子，他的身子胀起来了。他躺在床上，打一个呼噜，身子胀一点，打一个呼噜，身子胀一点，一个呼噜又一个呼噜，身子胀一点又胀一点，就跟自行车胎打气似的。也不知他睡了多久，忽然有一天给叫醒了。郑用工这小子在窗口大叫大嚷。“台叔叔，电报，得马上走，节目都排好了，就等着你!”

还有什么说的，走吧! 台焦傲才坐了起来，一个骨碌，滚到地上去了。怎么啦? 因为身子太重了。他在地上打了两个滚，象个大皮球似地躺——不能说躺，也想不出个字来说，因为这时候两头不着地，头脚离地远着呐! 他手舞足蹈地就是起不来，脚不着地怎么起来呀! 他好容易滚到墙边，支着墙摇摇晃晃地站直。全靠练了那些年的工夫，亏他那两条腿能支起那么大一个身子! 可是不好，他又要往前栽跟斗了，因为上身实在太重，他连忙抱住肚子，这也是勉强抱住的，因为两只手短了，没法搁到一块儿去。

台焦傲简直弄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 去照镜子吧，唉呀，镜子变小了，搁不下他。他照到了左半边身子，右半边身子不见了;他照到右半边身子，左半边身子不见了。别说镜子小了，屋子也小了，他走来走去，不是碰到这个就是碰到那个。椅子也小了，挺大的一把椅子，就只搁下他十分之一的屁股。他的肚子现在只有一个好处，顶桌子用，坐下来肚子顶着下巴，杯子干脆往上搁吧。

没工夫端详自己了，时间到了，得马上走。可是走不了哇! 怎么呐? 门小了，出不去。郑用工在他后面使劲推也没用，他堵在门洞里，进退两难。郑用工好容易想了个办法，让他横着身子站在门框当中。肚子堵在门里边，郑用工拚命按它，让他一点儿一点儿往门外边滑，呼的一下，整个肚子挺到门外去了，台焦傲总算出来了。

外面汽车已经等着。台焦傲把脑袋往车子里一钻，身子半天挤不进去。台焦傲抽出头来直喘气。猛一下子，他只觉得有人顶着他的屁股，把他往一辆大卡车上推。他想用手去推开这人，手又够不到，它们给身子阻碍住了。于是他不知不觉地给推上了车。那人透一口气，关上栅栏门。(这是辆装着栅栏的车子呐)原来有那么巧，动物园正用汽车装运外国送来的一头大象米妈。半道儿上，大象下车休息吃东西。到了时间，司机就把大象推上车。司机是个冒失鬼，看见面前有个庞然巨物，以为是大象，就低下头来，闭起眼睛把他推上车去了。司机正要开车，郑用工提着箱子什么的奔出来，连忙跑上司机室，跟司机嘟囔了一阵子，车子就开了。旁边一只大象在眨巴着小眼睛。

一忽儿工夫，卡车到了杂技戏院。只见戏院前灯火辉煌，人山人海。“天才杂技演员台焦傲今天表演绝技”的霓虹灯大字高入云霄。就是巨幅广告上画的那个台焦傲太不象，谁说他总那么瘦瘦长长的! 瞧他本人吧，下车了。他下跳板，身子一歪，骨碌碌，倒栽葱滚了下来，一个大皮球!

杂技院里鼓敲起来了，喇叭吹起来了，扩音器报告说：“世界闻名的天才杂技演员表演钢丝绝技!”说时迟那时快，在打雷似的掌声中，台焦傲跑出来——不，滚出来了。他滚到了钢丝架下面，用小手抓抓小头，怎么办，上不去呀! 他要上梯子，肚子在梯子上顶住，两只手怎么也抓不到把手。别说他焦急，这时全场的观众都焦急，鸦雀无声。小丑郑用工顿时想出个办法，把吊道具的钩子放下来，在台焦傲的被带上一钩，开动起重机，把巨大的台焦傲给吊了上去。

台焦傲到了钢丝旁边的高台上呼哇呼地喘了半天气，一个实心跟斗滚在钢丝上，想要滚到那头去，可是呜地一下子，他象滑滑梯一样，滑到了钢丝当中。钢丝变成个尖尖朝下的三角形。台焦傲就在三角形的尖尖上，也不能上，也不能下。什么道理? 重嘛。老实说台焦傲的本领是好，心里虽然慌，却不露出来，瞧吧，他在高空中表演荡秋千了。可是老荡秋千也不行啊，只好在钢丝上表演新节目——滚球，他那个圆身子在钢丝上打着滚。下面是满场掌声。可是钢丝受不住了，它从来没承担过这么大的重量，给台焦傲越压越细，越压越细，加上他那么——乱滚，一下子，崩! ……

“不好了!”“掉下来了!”“压下来还了得!”“妈呀!”这些个话是下面大家伙儿七嘴八舌同时说的。钢丝虽然高，从上面掉下来的那段时间里可没法说一个长句子。大家一边儿说，有些人一边儿就要逃了。台焦傲象颗大炸弹似地直往下掉，唉——眼看这颗“炸弹”就要爆炸了，咦，怎么没动静啊?有些闭着眼睛的，就偷偷张开一点，接着，所有的眼睛都睁大了。只见台焦傲在离地不远的地方停下了，象个大皮球似地转个不停。大家喘过口气再一看，大球下面是那个小丑。他用一个手指头顶住转个不停的台焦傲，在表演耍球呐! 小丑再把指头向上一顶，台焦傲往上一蹦;小丑一个跟头，躺在地上，举起两只脚，把再掉下来的大球蹬得飞也似地转动起来……

这个节目实在会把人吓死，幸亏来看杂技的人都凭着一张健康检查证，没出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