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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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神奇的鹦鹉》(原文全文)

一街心花园里,刚洒过水,地面湿漉漉的。花丛、草坪,红一片、黄一片、绿一片,色彩鲜艳浓丽。我幻想着:牵着一只狗熊,不慌不忙地走,游人都惊恐地躲闪着,趴在灌木丛后面,好奇而又羡慕地看着我。“嘿! 裤子开喽!”正在浇花的瘦老头笑眯眯地说。他手里拿着皮管子,就象握着一挺机关枪。我连头也不低,知道他在挖苦我。于是冲着他大喊道:“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老不死……的。...


街心花园里,刚洒过水,地面湿漉漉的。花丛、草坪,红一片、黄一片、绿一片,色彩鲜艳浓丽。
我幻想着:牵着一只狗熊,不慌不忙地走,游人都惊恐地躲闪着,趴在灌木丛后面,好奇而又羡慕地看着我。
“嘿! 裤子开喽!”正在浇花的瘦老头笑眯眯地说。他手里拿着皮管子,就象握着一挺机关枪。
我连头也不低,知道他在挖苦我。于是冲着他大喊道:“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老不死……的。”
尽管最后一个字我故意放低了声音,瘦老头竟尖着耳朵听见了,他生气地把皮管子对准了我。我一哈腰扮个鬼脸跑开了。
干什么玩呢?弹玻璃球?没个对手;掐朵花? 可路边的白牌子上写着“罚款一元”。
四周静静的,连打太极拳的老头儿都没有,只有好听的翠鸟的叫声。
“啾、啾——嘎、嘎!”我敢说,这决不是麻雀叫,麻雀叫没那么好听。我扭着脖子,仰着脸,睁大眼睛使劲地在树枝上寻找,一面悄悄地从口袋里摸出了弹弓。
“嘎——嘎——”叫声是从旁边密密的灌木丛后面传出来的,我蹑手蹑脚地绕过去。
一个挺大的花坛,里面栽满了火红的绣球和翠绿的冬青草。花坛北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穿着粉色连衣裙的女孩,脸白白的,鼻子细小秀气。她身边竟有一只鸟,嘿! 女孩还玩鸟! 真新鲜! 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只见她手握的一根小棍上,站着一只小鸟,红红的小嘴,灰色的羽毛,用一条细细的链子拴着,漂亮极了。
“啾——嘎——”叫声圆润而响亮。
“您好!”女孩叫道。
瞧! 这女孩还挺懂礼貌,还叫我“您”,我吸溜吸溜鼻子,正考虑该不该和女孩说话……
“您——好!”那鸟竟然也说了一句。
嗐! 她是和鸟说话呢! 那鸟还真能说话。它嘴钩钩着,头顶上还有个漂亮的羽毛旋儿——是鹦鹉,没错儿!
“嘿! 你这鸟真棒!”我揪揪衣襟搭讪地说。
“是么?”她注意地听着,抿着嘴笑了。
“能……借我玩会儿吗?”我在离她一米远的长椅上坐下来。
“不可以。”她迟疑了一会儿说。
“不……可以……”灰鹦鹉居然也鼓着眼向我说。
“你看,它都说话了!”女孩低声笑了。
“为什么?”我不服气地问。
“因为……因为我看不见你呀!”她转过头来,坦然地望着我。
我看见了她的圆圆的脸蛋红扑扑的,可是两只眼睛白白的,没有漆黑的瞳仁,啊! 是个瞎子!
“你眼珠怎么是……白的呢?”我结巴着问。
“你眼珠是黑的?”女孩惊奇地望着我。
“当然。”
“这鸟的眼珠也是黑的?”
“是黑的,所有的眼珠都是黑的,你这样的白眼珠,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呢!”
“是吗?”她眼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有些悲哀,低声说:“我生下来就是瞎的,……不能上学……”
“其实上学顶没意思了,你看我,眼睛好都不愿意上。”我胡乱地安慰她,“不说这些,来! 咱们一块逗鸟玩吧!”我只想玩玩这只好看的鸟,早有些急不可待了,凑过去抓过小棍。
我弯着腰对着红嘴鹦鹉:“你给我说个‘骨的白’。”
鹦鹉看着我,轱辘着眼睛不作声。
“你给我说个‘缸比盆深,盆比碗深’。”我满怀希望。
“啾——嘎! 它突然响亮地叫了一声,一撅屁股,一泡屎恰恰落在我的膝盖上。
“坏蛋!”我懊丧地骂了一句。
“坏蛋!”鹦鹉也利索地学了一句。
嘿! 它喜欢学骂人话! 我来劲了:“你说坏包!”
“坏——泡——”鹦鹉有点绕舌。
“你怎么教它骂人呢?”女孩耸着秀气的小鼻子吃惊地望着我。
她茫然地睁着眼睛摸索着,把小木棍从我手里抓回去。不知是哪股巧劲,缠在小棍上的链子滑了下来,鹦鹉一下子飞开了,不过链子拖着它很费劲,并没有飞得太远,落到长椅的另一头上。
女孩惊慌失措:“小灰! 小灰!”她徒然地抻开手四下摸着。
“你看见我的鹦鹉了吗? 它还在这儿吧?”她问我。
“我……我帮你……找找。”我的嗓子眼儿象塞了块馒头,吭吭哧哧,其实那鸟就在我身边二尺远的地方,伸手就可以抓到。只不过我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她要是逮不着就好了,她走了,我再抓。我太喜欢鸟了,况且这又是一只那么聪明的会说话的鸟。
一朵云从天上飘过,遮住了太阳,光线昏暗下来,树影也变成了墨绿色。
“请你帮我找一找行吗?”女孩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乞求。
我紧闭住嘴,屏住呼吸,踮脚一点一点往远处挪动。
“我听见你的声音了。”她耳朵真尖。
我跑了个圈绕到树丛后面,趴在软呼呼的草地上。从树枝的缝隙里,死死地盯着那灰皮鹦鹉。
“您好!”女孩突然试探地叫了一声。
“您好!”灰鹦鹉应声了。
“您好!”女孩声音里充满了喜悦,摸索着向鹦鹉的方向挪动。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啊! 快够到那鹦鹉了。我急眼了,拿起块土疙瘩向鹦鹉砍去,那鹦鹉一下子飞起来。女孩猛地向前一扑,栽倒了,头磕到椅背上。
细链子挂在灌木枝上。鹦鹉扑腾着翅膀嘎嘎地叫着。我顾不得多想,一下子从草地上跳起来,三步两步蹿过去,抢到她前面,一下子抓住了那细链子。
“是我的! ……我有用!”我背后有哭喊声。
我紧紧捏住鹦鹉的翅膀,连滚带爬地跳过花坛,跳过栏杆……
“嘎——嘎——!”鹦鹉没命地叫着。


如今我也有一么漂亮的鹦鹉了:红嘴巴,灰羽毛,带着铜链的。
我说:“混蛋!”
它也说:“混蛋!”
我说:“坏泡!”
它就说:“坏泡”
真是开心极了。
我喂它小米、甜饼干、鸡蛋黄、蛋糕;我用妈妈的抗皱美容霜的小黄铜盖作它喝水的小碗;我还把积攒在小瓷猪里的钢镚子全倒出来,到自由市场买了个漂亮的鸟笼子。
晚上爸爸回来了,他问起鹦鹉的事,我告诉他是同学放在我这里的,他也就不再追问了。看得出来,他也挺喜欢鸟,竟转来转去地在笼子周围端详了半天。
吃晚饭时,我正津津有味地啃一块排骨,蓦地,笼子里鹦鹉怪腔怪调地叫了一声:“白——眼——睛!”
我吓得灵魂出窍,差点儿把骨头咽到嗓子眼儿里。
“它说什么?”爸爸吃惊地问。
“白——眼——睛!”鹦鹉又叫了一声。
这回叫得很清楚,连妈妈也扬起了细眉毛:“它在叫白眼睛!”
“这是什么意思?”爸爸自言自语地说。
我的心像被什么刺了一下,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自从我拿了鹦鹉,那女孩儿蛋形的脸,秀气的鼻子,白色的没有瞳仁的眼晴老在我面前晃。
“怎么? 你病了?”妈妈敏感地发现我蔫头蔫脑。
“没什么,就是……有点头疼。”我吞吞吐吐地嗫嚅着,心里却万分惊讶地说:“它干嘛说‘白眼睛’? 我并没教它呀?”
第二天下午放学,我早早跑回家。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时,我对着鸟笼子哄鹦鹉:“你以后不要说白眼睛,行吗?”
“白——眼——睛。”它又叫了一声。
“再说‘白眼睛’我揍你!”我挥着拳头吓唬它。
“白——眼——睛!”鹦鹉眨眨眼,仿佛故意提高了声音。
“不许再说‘白眼睛’!”我生气地拍着笼子大吼起来,声音大得连自己都吃惊。
笼子的在铁丝上晃着,小碗里的水都洒了出来。灰鹦鹉在里面惊慌地忽扇着翅膀,轱辘着眼珠,莫名其妙地望着我,“嘎——嘎——白眼睛!”
我完全泄气了,我突然感到自己很孤单,很难受,心里仿佛压着千斤巨石,憋闷极了。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一切全都是白的,树是白的,绣珠和冬青草是白的,长椅也是白的。白色的人,白色的鸟,只有一对眼睛是黑的,在空中飘……我吓醒了,浑身都冒出了冷汗。
我不喜欢那鹦鹉了,也不喜欢它叫。我怕它再叫“白眼睛”。一看到那竹编的鸟笼子,就好像看见一张脸,一张长着白眼睛的脸。不知怎的,灰鹦鹉再也不和我说话了,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就那么毫无表情地望着,像有点悲哀,又像是有点憎恨,看得我坐卧不安。
灰鹦鹉终于死了。先是拉稀、掉毛,后来不吃不喝地消瘦下去,蔫耷耷地闭上了眼睛。我在院子柿树下控了个小坑,把它埋在里面。
上六年级以后,我喜欢看课外书了。有一回,在一本《少年科学》杂志里,突然看到下面一段:“盲人的向导:近年来,鸟类学家通过许多试验证明,鹦鹉能够为盲人带路,这种鸟视觉灵敏,可识别绿灯及路上障碍物,还学会许多话,如‘走’、‘停’,“转弯’、‘小心’等,加上寿命较长,一只鹦鹉可长期用来照顾主人上班下班或外出散步,安全可靠。”
啊! 我惊呆了,鹦鹉会给盲人带路,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准是杂志骗人,为了让别人订阅而胡说八道。为了证明我的想法,我急切地翻阅其他各种杂志,凡是讲鹦鹉的我都看。然而看到的竟是:
一九八○年,英国一位叫朱·海特的妇女饲养的一只鹦鹉在树林中迷了路,被农民捉住。鹦鹉到了农民家里,反复念叨一个六位数字,农民按这个数字拔电话,果然找到了鹦鹉的主人。
一九八四年三月,美联社曾报道一则新闻:在美国得克萨斯州,某人家夜晚被盗。受害者报告警察说他家被盗时,有一只鹦鹉在场。事后鹦鹉总是不断地重复一句:“到这儿来,罗伯特!”“到这儿来,罗尼!”根据鹦鹉提供的这两个人的名字加上现场取得的指纹,很快破了案,抓到了两个惯窃犯,一个叫罗伯特,一个叫罗尼。
我简直看得目瞪口呆了,心中的石头越来越重,耳边响起了那渴求的叫喊:“还给我! ……我还有用! ……”
天呀! 我干了一件什么样的蠢事! 我多么卑鄙! 是我夺去了那女孩的“眼睛”。
我突然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到街心公园去看看。去看什么呢? 我不知道,心里恍恍惚惚的,总像是有什么东西丢在那里了。
一个灰蒙蒙的天,我穿着厚毛衣,帽了压得低低的,走上那熟悉而又陌生的石子路,绿长椅上空空的,落了一层灰尘;难堪的光秃秃的灌木,在冷风中抖索着;花坛里,甬道上,到处都落着一片片枯黄的树叶。我突然感到一阵凄凉。原来那美好的画面,那白云,绿的树,红的花,灰羽毛的鸟,那好听的“您好”的甜润声音,那微微带笑的圆脸……这一切全都抹掉了。


我终于找到她了,穿着一件厚厚的鲜红的羽绒服,背着一个书包,拄着一根竹竿,沿着马路慢吞吞地往前走。
我想走过去,可是我的腿软软的,心噗噗地跳,只是在不远地方默默地注视着她。
蓦地,她站住了,用竹竿轻轻地敲着地。哦! 前面下水沟的地面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滑溜溜的。她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突然,噗地一下滑倒了,竹竿断成了两截……
下雪了,雪花轻轻地飘落,铅色的天空愈加朦胧,我望着薄薄雪幕中渐远的人影,眼前浮现起一幅美丽的图画:一只灰色的鹦鹉前面指引:“绿灯、绿灯。”一个女孩在人行道上轻松地走……
我默默地跟从着,终于知道了这个女孩每天清晨很早就从街口的红漆大门里出来,去一所不知什么学校补习功课。傍晚,路灯亮了,才拄竹竿回家,她走得很慢很慢,一步一步地艰难地试探着。她有时抬起脸来望望天空,似乎在寻求着一种看不见的东西……。
我知道她在寻求什么,可是现在已经……一种负疚之感油然而生。我做了一个埋在心中已久的决定——让我来做。
我弯下腰,轻轻地拾起了竹竿的末端。
“谁?”她止住了脚步,吃惊地问。
我只把竹竿轻轻地摇了摇。
“你是谁?”她用看不见的眼睛注视着我。
我又摇了摇竹竿,轻轻地往前拉着,动作又细又慢,像一个文静的小姑娘。
“是我! 是我! 我来给你领路!”我心里在喊,我没有勇气开口,我知道,我的声音在她的记忆里一定是最难听的。我静静地等待着,仿佛是等待着她的裁判。
蓦地,竹竿在我手里颤了一下,她慢慢地迈出第一步。啊! 你相信我了,我从心底感到喜悦,这种喜悦是我从未体味过的。
柔和的路灯光像淡黄、透明的雾,雾顶是湛蓝的天,闪烁着一颗颗明亮的星星。小星星眨着眼睛,嬉闹着……
我从来没有和她讲话,但她的感觉很灵敏,她能从我握住竹竿的轻微动作中感觉出一切。上台阶,我把竹竿轻轻地往上抬一抬;
下沟坎,我把竹竿轻轻地往下压一压;
越过积水,我把竹竿绕两绕……
没有语言,但却用无声的信号默然相通了,这信号我熟悉,她也熟悉。
有一次,一个年青小伙子驾驶着一辆摩托车,突然从我身边疾驶而过,我紧张地“啊”了一声。
“我听到了! 我听到了你的声音!”她脸上露出了欣喜,“这声音多么熟悉,让我想一想,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
啊! 我真担心她会猜到我,惊慌得不知所措。
“哦! 你是在十路公共汽车上给我让座的那位哥哥!”
我轻轻摇了摇竹竿。
“那你是在马路上帮我捡过铅笔盒的小弟弟……”
我又摇了摇竹竿。
“你是……”她继续猜想着她心目中一切美的形象。
我没有回答,脸上感到火辣辣的。


一晃三年过去了,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重点高中。这是全市最有名的学校,学生都要住校,我不能再送她了,不过“鹦鹉”还会继续飞的。现在已经有几个初中生,争先恐后地要接我的班。
应该告诉她了,让她了解我是怎样一个人,尽管这对我来说是件痛苦的事情。
我带着她来到了街心花园,又坐在那长椅上。天色真好,美好的春天又回来了身边。草是那么软,那么绿;花是那么鲜艳,那么芬芳;鸟的叫声是那么清脆嘹亮。
我对她说:“我要走了,不能再接送你了。”
她默默地点点头。
“你记得我吗? 五年以前,在这儿,你有过一只灰鹦鹉!”
她惊讶地扬起脸。
我嗓子涩涩的:“那是只会说话的灰鹦鹉,它被一个挺坏的男孩子抢跑了! 那男孩子只顾自己好玩,他根本不考虑别人的痛苦! 他根本没想到,那是只会给盲人带路的鸟! ……”
“你等等!”她蹙起眉来。
我没容她讲话,憋了四五年的话就像打开的闸门一股脑儿地倾泻出来:
“这个男孩很自私,他没有想想,那只灰鹦鹉是能够给盲女孩带路的,能告诉她‘红灯’、‘绿灯’,那是她的眼睛,可这个男孩竟抢走了这只鹦鹉。这个男孩不是别人,就是我。”
话说完了,我仿佛卸下了千斤重负……
“可是……可是,”她惊讶地望着我,禁不住大声说:“我那是只普通的鹦鹉啊! 它仅学会了几句话。”
“普通的?”我惊呆了。
后悔了吗?不! 几年来,我带着一种精神寄托,就像在一个美好的神奇的童话里生活着,它带着我走了一段我应该走的路。
“不!”我几乎哭着大声喊了出来,“它不是普通的,它是神奇的! 永远是神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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