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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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君左与黄四娘》(原文全文)

易君左原名易家钺,父亲是有名的龙阳才子易顺鼎,别号哭庵,小时被称为神童,长大以后,才思横溢,文名籍甚。君左有这样一位鼎鼎大名的父亲,幼受庭训,秉承家学,从小受到文学的熏陶,自然舞文弄墨,早成家常便饭。他在中学时代,凡有所求于父亲的,都是用书面提出,以纸笔代喉舌,来回辩论,习以为常。那时新文学运动已经开始,他所不同于父亲的,就是常采用白话文来写作。他和我的三个...

易君左原名易家钺,父亲是有名的龙阳才子易顺鼎,别号哭庵,小时被称为神童,长大以后,才思横溢,文名籍甚。君左有这样一位鼎鼎大名的父亲,幼受庭训,秉承家学,从小受到文学的熏陶,自然舞文弄墨,早成家常便饭。他在中学时代,凡有所求于父亲的,都是用书面提出,以纸笔代喉舌,来回辩论,习以为常。那时新文学运动已经开始,他所不同于父亲的,就是常采用白话文来写作。
他和我的三个哥哥,同在长沙明德中学第八班肄业,那时他已经显露出他的文学天才了。我还记得他写了一部白话文的小说,书名叫做《他和她》,用油印印出来,分赠友好。我当时是用不胜钦佩的心情来阅读的。内容无非是叙述他和黄四娘缔婚和相爱的故事,末尾是说六十年后一个白发老翁和一个白发老婆,扶着手杖,相偕归隐。
黄四娘是他姑母的大女儿,原名学艺,晚号君略,我们就称呼为略姐。君左的姑母是一位女诗人,从小就教女儿作诗。与君左结婚后,夫妇时相唱和,自不待言。可惜世乱日亟,劳燕分飞,晚年君左居留香港,君略则同女儿住在台湾。因为她儿子在海军供职,而我正好在海军官校任教,所以和略姐见面的机会比较多,有次我生日请客,也请了略姐,她写了《月圆》一阙词在报上发表:“华堂深处神仙侣,帘卷日初斜。琳琅满架,幽花静院,藤蔓轻遮。豆肥瓜熟,蝉声送夏,世外人家。邀来明月,茶甘酒馥,相对天涯。”
君略在诗词中常署名花蹊,是原于杜工部“黄四娘家花满蹊”的诗句而来的。我说的黄四娘,当然也是同一出处。她分明是大女儿,为何排行第四,我就不得而知了。
学艺弟名学武,妹名学仪,都和我稔知相熟。学武后改名黄卓,号公度,燕京大学经济系出身。1926年尾我从东京高师卒业,回到家乡湖南教书。黄卓在古稻田二中和我同事,他教英文,我教国文。每天见面,课余交谈,极为投契。后来他赴英深造,我也就到上海进入文化出版界。
1932年我第一次去燕京,是以参加学术会议的名义去的。那时黄卓已回燕大教书,我就下榻在他家里,学仪也在,我们一同出游名胜古迹。那是我和学仪第一次见面,也许是最后一次。不过从那以后,我们常有书信往还,尤其是我在上海主编《新中华》的时候,她还投稿。1939年我从海外回到战时首都重庆时,公度去机场接我,见面第一句话就说,他妹妹死了。事过二十多年,君略在台湾写有哭妹诗见示,我和诗以慰,最后两句说:“何堪回首年时事,品茗犹疑在玉泉。”因公度兄妹曾带我去玉泉品茗,记忆犹新。
我在海校授课完毕,便由左营遄返台南,途中偶然忆及昔年曾问学仪是不是也常写诗,她回信说,“母虽有才,其奈不传何”,我因以其句演成短章:“念年离散后,旧雨已无多。花事三春了,犹自苦吟哦。交情清似水,文笔细如罗。原是诗家女,其奈不传何。”
君略有次曾对我说,她妹妹是爱我的,否则她不会把她的单身相片送给我。我却不能相信,因为我生平只和她握过一次手,通信中也从来没有涉及过一点儿女私情。我赴欧途经新加坡时,拾到许多红豆,于是寄回国内分赠友好,当然学仪也不在例外。我在信上特别提醒她不要上唐人的当,说此物只是好看好玩,没有任何可助相思的本质,现寄赠两颗,别无用意,请勿误会。当然,我听到她早逝的噩耗,自不免伤感,忍不住要写文悼念她。
提到黄四娘便不知不觉地写了许多关于她弟妹两人的事,现在应该言归正传,来说君左夫妇才是。
君左比我大四岁,我一直以兄长看待他。因为在中学时他就和我三个哥哥结拜兄弟,所以从小两家一直来往不断。我个人和他接触最有纪念性的一次,就是30年代时期,君左写了一部“闲话扬州”的散文作品,交上海中华书局我负责的新文学部门出版。书中说到澡堂子中擦背的和修脚的,大都是扬州人。于是他们认为这话侮辱了扬州人,一时群情激愤,最后告到法院,正式打起官司来。因为君左那时正在镇江江苏教育厅当主任秘书,所以法庭在被告的所在地开庭。那本书的发行人中华书局的总经理陆费逵,也是被告之一。因此我们书局的人也要前往镇江,共同处理这场官司。结果在君左方面,只是登报道歉了事,真正吃亏的还是书局。不仅市面上的书要全部收回,不得再行售卖。而且书版及存书都要加以销毁,永不发行。当时有人出了一个上联征对:“易君左写闲话扬州,引起扬州闲话,易君左矣。”于是许多下联发表出来,其中最好的是:“林子超任国府主席,连年主席国府,林子超然。”
当时我曾到君左在镇江的家中去作客,黄四娘的弟弟公度也在那里。入门不久,除君左的女儿外,我还发现一个小姑娘,是我从来未见过的。公度私下告诉我说,君左已和她同房过了。我问是谁,公度回答说是他姐姐刚从家乡买来给君左的,免得他出外去妓院子。我随口应道:“你姐姐真是体贴。”但心里却大不以为然。在旧社会正妻没有生儿子的,常要自动为丈夫纳妾。但君左早有了儿子,而黄四娘仍要为丈夫添置小室,用意只在笼络,她当时满以为她是可以控制的,殊未料战争使社会秩序紊乱,既种下了祸根,受祸的就是她自己,晚年孤寂,自取其咎。
抗战期中君左带了他的小妻在成都,他俩曾为我们夫妇导游武侯祠、薛涛井一带名胜,又招待我们吃“不醉无归小酒家”。我们回到乐山以后,自不免要写信去道谢,信尾用了“俪安”的字眼,不知怎样被黄四娘知道了,还对我不满,说了闲话。
总之从“七七”抗战以后,君左就带了小妻远走高飞,再没有和黄四娘住在一块儿了。抗战胜利他们一度去了台湾,我也常去他家聊天。他们住得不久就迁居香港了。大概是接了香港浸会书院之聘而去教书的。他在香港置有房产,作永居之计。其间他曾三度去南洋,初次在1959年,二次在1962年,他第三次去时,我正在新加坡南洋大学任教,那是1971年的事。他每次去南洋都开了诗画个展,我还为他写文介绍。他最后一次从南洋返回香港不久,又去了台湾,但不幸在1972年3月17日竟病逝台北,享年七十有三。
黄四娘在50年代初期,由大陆辗转去到了台湾,据说过港时还遭遇到吃闭门羹的痛苦,到台后生活清苦,自不待言。后来去了南部才算安定下来,因儿女都有家可以奉养了。我在南部时和她过从很密,直到1964年我应聘去新加坡从事侨教,才和她相别,未料一别竟成永诀。她住在女儿家随时搬迁,我们从新加坡把信寄到香港请君左转去,不意君左原封退回,说略姐已在台作古,有儿女在旁送终。想到她六十岁时,我曾以小诗为寿:“六十年间事,何处话沧桑。平生多患难,举止未佯狂。清词追七子,归梦入三湘,北望龙江渚(时寓台北龙江街),遥祝九如觞。”她归山时应该快七十岁了。
君左是一个好游的人,战后曾着有《西北壮游》一书,住香港时三次图南,也曾多次去台。在我离开台湾前不久,他也到了台湾南部,并用宣纸亲书赠我诗幅:“凤山云起处,策杖访歌川。手足怜同病(君适伤臂,余适伤腿),诗文许并传。羡君雏凤美,有妇大家贤。久别情何极,相看一惘然。”我当然奉和一首:“风雨归舟客,依稀十载前。交情今益固,持论久无偏。手足怜同病,浮沉喜独贤。海隅欣再见,斗酒更诗篇。”
1960年他们又到台湾,这次是我先赠诗给他的。小序上说:“共和后首逢庚子,复值中秋,雨甚,因偕家人赴屏东,假黄莺俱乐部招宴君左,两家共集,赋赠一律”。


正值惊飙警报中,轻车饮食下屏东。
两家历劫欣无恙,初服从心乐有终。
记取黄莺寻后约,漫将修竹倚寒风。
季长事业堪娱老,台港经帷一例同。


君左随即也写了一幅诗和我说:


起舞闻鸡夜正中,漫嗟劳燕各西东。
山中月白文能继,江上峰青曲未终。
略具伤麟尼父意,犹存歌凤楚人风。
千金一饭酬知已,元白苏黄友谊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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