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纪念鲁迅而想到章太炎》(原文全文)
今年的鲁迅逝世二十周年,也是章太炎逝世二十周年。鲁迅跟章太炎有师生之谊,因为鲁迅在日本东京的时候,曾经和许寿裳等一道去听章太炎讲学。章太炎是1936年6月间逝世的。那时候鲁迅大病初愈,还不能写文章,到了10月上旬,鲁迅才写了一篇《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后来又写《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但没有完稿,成为绝笔了。
《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虽然是一篇短短的杂文,却抵得上一篇数万言的章太炎评传。鲁迅认为章太炎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他指出章太炎当年的斗争精神。“真是所向披靡,令人神旺”。他说:“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然而鲁迅也指出了他老师的缺点。他说:“太炎先生虽先前也以革命家现身,后来却退居于宁静的学者,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别人所帮造的墙,和时代隔绝了。”和时代隔绝也就是脱离民众。所以鲁迅说:“既离民众,渐入颓唐,后来的参与投壶,接收馈赠,遂每为论者所不满。”然而鲁迅接着就加以解释道:“但这也不过白圭之玷,并非晚节不终。”鲁迅呵斥那些诋毁章太炎的无聊文人道:“近有文侩,勾结小报,竟也作文奚落先生以自鸣得意,真可谓‘小人不欲成人之美’而且‘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了!”最后鲁迅表示,希望准备刊行章太炎着作的出版社,能够把章大炎“先前战斗的文章”给补刊进去,“使先生和后生相印,活在战斗者的心中。”
过去封建社会有一种教条,就是:晚辈对于前辈,小辈对于长辈,只许赞扬,不准批评。公羊家不是有一套“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的所谓“春秋大义”吗? 所以像鲁迅那样,弟子给老师做结论,做到有赞扬也有批评,而且批评得那么中肯,在从前封建社会里是绝无仅有的。
我不说“绝无”而说“绝对仅有”,那是因为章太炎跟鲁迅一样,给他的老师俞曲园做过结论,也是有赞扬也有批评,而且批评得十分中肯的。章太炎写的那篇《俞先生传》,首先肯定了他老师留在学术史上的业绩,并叙述了他自己怎么样独立思考,说解经义的时候往往跟他老师的意见相左,然后指出他老师的短处:“然不能忘名位;既博览典籍,下至稗官歌谣,以笔札泛爱人,其文辞瑕适并见;杂流亦时时至门下:此其所短也。”这样的文章,现在看起来似乎极平常,但在当时却需要有反对封建教条的勇气,才敢下笔的。
俞曲园门弟子众多,可是除了章太炎,没有第二人能写这样的一篇《俞先生传》;章太炎门弟子也不少,可是除了鲁迅,没有第二人能写《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这是因为章太炎和鲁迅都富有革命精神,立场观点正确,是非爱憎分明的缘故。然而就留在革命史上的业绩来讲,俞曲园根本谈不到,章太谈远不及鲁迅。这就不能拿师生关系来衡量了。唐朝韩愈已经说过:“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庄子说得更好:“送君者皆自崖而返,君自此远矣。”当年
鲁迅跟章太炎学“说文”,还加入了章太炎他们所发起的革命团体“光复会”,然而章太炎却“自崖而返”,退居于宁静的学者,鲁迅则奔轶绝尘,“自此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