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思》(原文全文)
这是一片奇异的新鲜,似比地球上第一滴露珠、第一朵花还新鲜。它震荡我,如猛摇一碗水,所有的水都飞溅出来,磁碗空了。生活于人间,我,第一次电感:自己肉体内似还缺少点什么。肉体并不缺少肉体,灵魂也不缺灵魂,我所缺的,是这两者之间的中间物,气体的或液体的,至少也是固体的,如画家追求的那种中间色。我本以为,多年潜思默蕴,自己已相当接近圆全境界了,这个境界有点像佛家大金狮子法轮。现在,这轮光圈却缺少了一点,或一小粒。这一点,一粒,虽然太微末了,几乎看不见,可总是那么空白,一个小微点,或小微粒。这片婴儿的鲜致光辉,似是一种放大镜,叫我迅速发觉,所缺的这一小点,或一小粒。
这婴孩是一尊小玉佛,浑身上下,似一片透明,没有一丝一毫褶皱,没有一撇一抹空间阴影,或时间黑影。他是那么天然,仿佛宇宙一开始存在,他就存在了。他笑着最笑味的笑,笑着笑着,忽然头一低,倒在“笑”里面,他“笑着”了。有时,他哭,哭得和笑一样,笑着哭着,头一重,他哭“着”了。生命一切最重要的节目,在他身上都表现出雕刻味——最富凸凹性的形相。他不是笑,就是哭、不是睡,就是大动或小动,——或者吃。他在哭、笑、默、吃、睡,尿、屙中轮回扮演。这个卓越的雕刻家,把深刻的悲剧与喜剧、沉睡与醒觉、美与丑、雕刻得如此迅速,分明,呈显它们的联系与分裂,分裂与再结合、于天真的节奏中,他似浮雕出一种不断进展的反应。特别是,他笑与哭,那不是声音,是一种物体,有阳有阴。这会儿给你阳,下一刻给你阴,不,一阵子是灵魂阳面,一阵子是灵魂阴面。他笑够了,就哭,哭够了,就笑,再不就是沉默。他没有文字语言,他唯一的语言,就是这个阳和阴,以及沉默。他接受世界了,就笑;拒绝了,就哭;哭得无结果了,便默。他说话,不是用嘴与舌,而是用整个脸:全部眼睛、眉毛、鼻子、嘴唇和面颊,表现他的神秘语言。
在他身上,生命以鲜明的节奏进行。那是生物进化史的一幅缩影重演,从爬虫动物到爪哇原人的史剧。今天,他躺着,被这个女人抱着,下个月,他可能坐在摇车中了,明年,他能在地上爬了,渐渐的,他能扶着母亲站起来了。接着是真正的直立——独立了,(那是生物进化史上直立猿的一幕)他能喊“姆妈”了,终于他能走路了。这一切,他本能扮演着,开展着。这个小小肉体,存在一切不可知数,那伟大的、危险的或渺小的、无量数的“未来”,藏在他身体,像许多蜡烛隐在黑暗,今天亮一支,明日亮一支,无休止亮下去,直至闪亮那最光明的一支,他的真正醒觉了的思想火炬。这个简单的立方形体上,埋伏着无穷的复杂变化,海浪波涛。每一个变化,缓缓的、花朵样的开放,一朵花叠一朵花,一个变化套一个变化。他比一朵兰花、一棵萆麻树、一尾鱼,更深刻地变化着。他由生命走入生命,从无穷流入无穷。永远是更深更深的生命化。这是他,是一切生命光华的起源,也是一切地球统治者的原始状态。
微妙的是他的肉体,一个圆滚滚的肉球,却充满那么多的肉。这些肥肥嫩嫩的肉,在午后阳光中,是如此不像肉地熠耀着。每一个看见他的人,都忍不住想捏他一把,摸他一下,像摸一尾刚从海底钓上来的奇异夜明鱼。但这不是鱼,也不像肉体,倒似一片透明空气团,仿佛只要轻轻一弹,一触,都会戳破。不,只要微微吹一口气,它似乎就要裂开。我不敢把他抱在胸前,怕抱破他。然而,此刻,我实在无法忍受了,我必须把他抱在怀里。轻轻的,我从邻居张太太手中抱过来,温柔地放入臂弯里。啊! 多光鲜洁美的肌肉,滑极了,嫩极了,这是一些在做梦的肉,它正沉醉于原始星云生命的光辉,在做梦。当我用手掌将它贴住自己胸膛时,不禁浑身抖颤了,多甜蜜的拥抱! 多芳香的呼吸! 这不是形体,是光明!
不,我正抱着一个大月亮,一个不是梦的梦。我是抱着生命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