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鹦鹉的传说》(原文全文)

我有不少朋友，其中不乏奇才异能之士。且说其中一位，人们给他送的雅号是“百事可通”。他可真称得上“学贯中西”：其特长是不论什么疑难问题，到他那里都用一句话解决：“外国有的，咱们都有。”他经常念诵的一句格言是：“日光下无新事物”。

有一次，朋友们在一起聊天，有人故意出些难题、怪题，他可从来没有窘住过。譬如谈到作家的勇气，一位朋友拿法国的左拉为譬，说当年犹太青年军官德莱孚斯被指控犯有叛国罪;本来毫不相干的左拉挺身而出，发表《我控诉》为之辩诬，以致最后左拉流亡国外……言下之意是我们的文人在历次“运动”中表现可不怎么样，大部分是跟着起哄，有一些还落井下石，“反戈一击”，整自己原来的朋友和同伴，等等。

“百事可通”不慌不忙答道：“左拉那样正直、仗义的作家我们这儿也有。吕荧便是一位，其勇敢不亚于左拉，当年在全国文联召开的声讨胡风大会上，他走上主席台拉过麦克风向大会朗声宣告：‘我认为胡风问题是文艺思想，不是政治问题，更不是反革命……’自然，吕荧当场被轰下台，并且后来被戴上一顶‘右派’帽子，不清不楚地死了。”

见大家情绪压抑，有人换了个题目，想从反面来难为“百事可通”：“咱们有外国未必有的事物，就说十年浩劫吧，那可是公认为‘史无前例’的，既无‘前例’，难道不是独此一家么?”

“百事可通”还是不慌不忙地答道：“非也! 介绍列位读一下狄更斯的《双城记》，那是反映1793年左右发生在巴黎的那场大革命的，书里不但有‘红卫兵’，而且还有‘唯成份论’——只要是贵族出身，一律得上断头台，连未成年的小姑娘都不能例外……

“再说‘文革’中‘破四旧’，不但古人秦始皇早有‘焚书’前例，德国人在1940年左右也搞得够红火的，诸凡托尔斯泰、罗曼罗兰、高尔基……等等作家的作品，统统在柏林大街上付之一炬。”

后来又有一位青年朋友起而发难：“那些都是陈谷子烂芝麻，不必再提。我说个新鲜的：最近读了一些新闻信息之类，其中载有一则十分罕见的现象：说的是在南美国家，有一位医生豢养了一只鹦鹉，这带毛畜生在医生的精心培训之下，居然能说英、法、西班牙三种语言，后来它的天才得到了惊人的发展，竟能以拉丁文背诵《圣经·约伯记》中所记录的魔鬼撒旦的话……请问，这难道不是全世界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奇迹?”

众人一听，为之哗然，继而是一阵沉默。十来双眼睛一齐转向了“百事可通”，此时无声胜有声——那沉默和眼光无异于一声责问：“这回你还有什么话说?”

只见“百事可通”微微一笑，依旧不慌不忙答道：“岂不闻古人云：‘无独有偶’，世界上根本没有独一无二的事物。天才鹦鹉自然不只是拉丁美洲才有。告诉你们，就在本人家乡，‘文化大革命’中一位造反英雄——请原谅，姓名从略——他豢养训练的一只五彩鹦鹉，能摇头晃尾、抑扬顿挫地背诵造反派的宣言——

“‘老子英雄儿好汉……’”

“你们说，它比那位南美洲的同类又如何?”

众人闻之大骇。又沉默了半晌，乃有一人问道：“这只鹦鹉后来如何，是否健在?”

“百事可通”长叹一声道：好多年以前，这只天才卓异的鸟儿绝食而死了——原因据说是对有的电视、广播、歌场舞厅中的某些流行歌曲十分反感所致。它是伤心而死的。

1993年3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