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感于伽利略冤案再获平反》(原文全文)

大约一个月以前，报刊上登载了新华社记者黄昌瑞发自罗马的一条简短消息：伽利略蒙冤三百六十年后，今天终于获得梵蒂冈教皇的平反。这位记者报道说：“梵蒂冈教皇约翰·保罗二世31日在梵蒂冈说，当年处置伽利略是一个‘善意的错误’。他对在场的教廷圣职部人员和二十来名红衣主教说：‘永远不要再发生另一起伽利略事件。’”《人民日报》在刊载这条新闻时还加了一个副标题：“科学最终战胜愚昧”。

由于这一则新闻写得过于简略，读了以后在脑子里不禁闪出了一些问号，伽利略案件不是早被平反了吗，怎么能说成是今天才被平反的呢? 我查了一下陈小川等所着《文艺复兴史纲》一书，在“天文学的革命”一节中在先后写到哥白尼、布鲁诺和伽利略时有一段明明说道：“伽利略死后三百多年，这个千古奇冤的‘伽利略案件’，罗马教皇在1980年世界主教会议上提出要重新审理。于是由世界着名的科学家们组织了一个委员会，经过审理以后，宣布这是一起大冤案，决定为伽利略平反昭雪。”在董进泉着《黑暗与愚昧的守护神——宗教裁判所》一书中也说：“本世纪80年代初，在经历了三百多年之后，梵蒂冈宣布为近代伟大的科学家伽利略平反。伽利略案件是教皇宗教审判所一手炮制的历史上另一桩影响深远的重大公案。”这里说伽案为“另一桩”，是由于前文讲到布鲁诺的冤案。布鲁诺也是意大利一位伟大的天文学家，也是因为坚持主张哥白尼的《天体运行论》而在伽利略受审判刑的33年之前被罗马教皇的宗教法庭判定有罪并被活活烧死在罗马的鲜花广场上的。

当然，伽利略冤案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才被应对制造这一冤案负责的人或其继承者平反，究竟是在80年代之初还是90年代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无论在事实上，还是在广大人民心目中，这一冤案早已被平反了。伽利略当年与罗马教廷那场争论的是非曲直在广大人民之中早已一清二楚，没有任何疑义。在当前世界上也许还有人相信太阳每天是在绕着地球转动，但毕竟恐怕很少了。因此，平反冤案早晚的问题其实仅仅对那些制造冤案的责任者还有一点意义：时间拖得愈久，他们就愈被动，在人们眼中愈是显得愚蠢可笑和顽固可憎。早一些平反他们亲手制造或由他们继承其责任的冤案应是他们摆脱困境，在世人面前稍许恢复一点他们早已丧失殆尽的威望的唯一出路。而大科学家伽利略的冤案迟至三百多年之后才被平反无论如何说也是来得太迟了。在这长达三百年的漫长日子里，冤案制造者本身事实上是一直坐在被告席上。他们愈是为自己的错误判决辩明，就愈在世人面前暴露其愚昧、专横的可耻嘴脸，受到人们的哂笑和憎恨。据上面说到过的《黑暗与愚昧的守护神——宗教裁判所》一书告诉我们：梵蒂冈的辩护士一贯坚持“神圣法庭”审判伽利略是正确的，合法的。例如罗马教皇庇护九世的亲密助手之一马里诺·马里尼，在其所着《伽利略和宗教裁判所》一书中曾断言：“很难找到比宗教裁判所对伽利略的判决更加明智、更加正确的判决了。”现代耶稣会士多米尼科·蒙德罗内在他于1963年写的《天主教文明》中还说“伽利略发生了什么事? 科学和信仰之间根本没有破裂，两者永远是好朋友”。他把伽利略的获罪归结为他的“不够谨慎因而触犯了《圣经》”。由此可见罗马教廷的这些辩护士竟然愚顽、荒谬到何种程度!

至于《人民日报》在刊载新华社那条关于伽利略蒙冤三百六十年后今天始获平反的电讯时所加的副标题《科学最终战胜愚昧》也在我的头脑中引出这样一个问题：难道由于教皇宣布为伽氏平反科学才最终战胜愚昧了吗? 记得我在小学读书时就知道地球绕日运行和地球自转的事实，从那时起就听说过伽利略的名字。大概是在《自然》课本中讲述了伽利略在其故乡意大利比萨的斜塔上进行过一次科学史上着名的试验，用重量不同的物体从塔上向下投掷，证明两者落下的速度相同，因而否定了人们一贯相信的亚里士多德关于物体下落的速度与其重量成正比的旧说。如果说科学战胜了愚昧，那么应该说早从那时起就已经实现了。伽利略冤案的实质，在于罗马教廷凭藉其手中的权势拒绝接受真理。因此，与其说伽利略今天之获得平反是什么“科学战胜愚昧”，不如说是“真理战胜强权”更加确切一些。

伽利略仅仅是成千上万罗马教廷受害者中的一个，他之所以能被平反并流芳千古，完全由于他在科学方面做出的重大贡献。他不但是一位伟大的天文学家，而且也是一位伟大的力学家。正是他确定了速度与加速度的理论，断定抛物线的轨迹，指出摆的规律，成为近代机械学的创始人。他的研究成果大大推动了近代自然科学的发展，致使牛顿后来说过这样的话：“如果说我看得远，那是因为我站在巨人们的肩膀上。”不幸的是伽利略在天文学方面的重大发明和发现竟导致他几乎遭到杀身之祸。他最早根据荷兰人发明望远镜的传闻制造出用以观察天空的第一架望远镜。他用这架望远镜发现了木星旁边有四颗运转着的卫星(这些卫星后来以他的名字命名)。伽利略还观测到金星的盈亏，他的这一发现成了又一个证据，足以证实哥白尼日心说的正确性。哥白尼在世时曾有人问他，如果托勒密的地心说是错误的，而他的日心说是正确的话，则从地球上看金星时应当有圆缺的变化。哥白尼回答说，这话不错，不过他无法解答，将来会有人解答的。伽利略的发现恰恰解答了这一难题。然而，伽利略的种种发现都触犯了神学，激怒了那些顽固不化的天主教士们，终于由罗马教廷把这位当时已年近七旬重病在身的科学家从佛罗伦萨押送到罗马接受审判。在那里，他被告知：拒不认罪将受火刑。三十三年前布鲁诺被活活烧死的惨剧即将重演，这次该轮到他来承受这种严酷的刑罚了! 法庭在审讯中还对他施行一种叫“维里亚”(不眠之意)的刑罚，类似我国搞的那种车轮战，即一连刑讯几十个小时，法官每四小时换人一次，却不让伽利略有一分钟合眼休息。行刑的人还不时把各种刑具展示出来，用以威吓伽利略，向他讲述每一件刑具的用途和用刑后的可怕后果。伽利略正是在经受狱中这些不堪忍受的折磨后，最后被迫在认罪书上签字的。但是，尽管他表示悔罪，罗马教廷还是坚持“死罪已免，活罪难逃”，仍然判处他终身监禁。后才改为软禁。直到他晚年失去爱女，精神上受到巨大打击，终日哀伤以致双目失明，七十八岁时悲惨地离开了人世。

伽利略的悔过认罪表示，显然是在高压之下迫不得以做出的。凡是在强权高压下生活过的人对此大概都不会有任何误解。在原苏联30年代大审判中布哈林等人之所以把一切最可怕的罪名统统加在自己头上不是也是可以理解而毫不足怪的吗? 人们知道，凡是在这种情形下不管什么人做出的诸如“真诚悔过”之类的承诺，其真实性只能等于零，而绝不会更多一些。事情正像法国的伏尔泰后来在其所着《路易十四时代》一书中愤慨地指出的那样：“伽利略……因为自己有理，而不得不请求宽恕。”当然，我们确信伽利略是绝不会改变自己的科学信念并向强权屈服的。传说他在被迫悔过以后嘴里喃喃地说：“但是，地球仍然在转动!”据说这句话最初见于伽利略的学生钦卓·比维亚尼在他逝世后十二年发表的回忆录中。人们无法证实伽利略是否真的说过这句话，但是人们从他的一贯表现中对此是深信不疑的。

使人觉得可笑的是梵蒂冈教皇约翰·保罗二世在今年10月31日为伽利略再次平反的讲话中说当年处置伽利略是一个“善意的错误”，其含意大概与我们听说的“好心办错事”差不多吧。在平反冤案时总要蒙上一块遮羞布，其做法与我们常听到的“当年处理你是正确的，今天给你平反也是正确的”也大抵相同。有权的人则常有理。看来这已经成为一条定律，古今中西，概莫能外! 只要权力还牢牢掌握在手中，即使犯什么错误甚至罪行也仍然无害其为神圣!但是，伽利略冤案曾经带来的影响深远的严重后果，一些学者早就向我们揭示了。英国哲学家罗素指出，宗教裁判所对这位伟大科学家的审判，“结束了意大利的科学。科学在意大利历经几个世纪未能复苏。意大利哲学家安东尼奥·班菲在其所着《伽利略传》中更加沉痛地说：“谴责伽利略对意大利的有害后果之一是使科学研究丧失了效能。因此我国文化长期遭受灾难，并且继续遭受着灾难，尤其是在哲学科学领域内。”

伽利略案件再一次昭示我们，以坚持什么神圣教条、排斥邪说异端的名义，压制不同的思想和言论，将会产生多么严重的恶果! 但是，这个由历史上无数杰出人物付出宝贵生命换来的重大教训是否为那些掌握着生杀大权的权势者们所接受却仍然是一个未知数。这仍然是那些关心人类前途的志士仁人不能不为之忧虑、担心的问题。梵蒂冈教皇约翰·保罗二世所说的“永远不要再发生另一起伽利略事件”当然是值得欢迎的。但他这些话之所以并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恐怕与梵蒂冈教廷在当前世界上早已没有当年那样大的权势，即使他们再想制造另一起伽利略案件也已经不大可能的情况有关。由此人们也看到：人类社会毕竟已经大大前进了。类似伽利略那样的冤案在世界上完全绝迹的日子也许并不太远了。

1992年1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