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幻》(原文全文)
你一眼就认出了那蓝底白十字的挪威旗。一个穿短袖红衫的外国水手,孑立在风很大的甲板上。你不知不觉地将自己细细的手臂撑在堤上,就像撑在船舷上一样。你老喜欢琢磨那些海轮的漂亮外形,望着舷窗,望着舰桥,望着各自不一样的红烟囱、灰烟囱或者是蓝白烟囱,看它们缓缓从外滩驶过,你知道黄浦江就从那密集着桅杆和吊塔的江段朝吴淞口流去。去了吴淞口,就到了长江口,出了长江口,就到了海洋了。
黄浦江就这样地流去。
你可万万没想到,那一天,你竟会逆着这条黄浦江,驶向你从没去注意过的那另一头去。
那天,在十六铺的一个小码头,停泊着的那条带乌篷的黑铁壳小客轮“浙沪一○四”,让你一眼看到就觉得很丧气。当这条船噗噗噗地搅着浑水离开码头的时候,你拎着一大包爸爸要你带给乡下亲人的礼物,呆呆地站在船尾巴上,不知看外滩上的大厦好,还是看水中的倒影好。你突然有一种又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浙沪一○四”上的船员丁宝过来拖甲板了。他冲你叫:“僚过来,困一歇去!”
大概是你爸爸托了他,所以一路上他常来招呼你。可你实在怕他,你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人。船开出不久后,他曾拿了两只乌黑的熟芋艿硬塞给你:“吃!”你不想吃,他一把抓住你的手腕,抓得是那么的痛。他转身走了,你竟不敢把那芋艿丢掉,委屈地吃了。你怕这个野人一样的人,他下身穿着一条破烂的长裤子,上身却精光赤着膊,被太阳晒了一身黑皮。没过多久他又来了,想要拿你手上的包。包里都是送人的礼品,还有你的皮夹子,你望着这个陌生人不敢松开手,他一伸手就夺了过去。“掼我舱里!”说完拎走了。
现在他要你困一歇。你生怕他过来揪你,便赶紧惶惶不安地走在他头里。他的那一间小小的舱房里充满了桐油味道,有一个小方窗,可以往外看。江对岸尽是空荡荡的田野,一个人也没有,一幢房屋也看不见,一点声音也听不到,只有这条小火轮噗噗噗地在下午的太阳底下,在这江上行驶。你独自待在舱房里,想着前头是越来越陌生的地方,竟睡着了。
你记得在朦胧中曾微微睁开过一两次眼睛,兀然见到的是一双直矗在你脸前的大脚。它们简直不是人的脚板,粗硬得像是一层金属壳,透着暗铜的光泽;又像是动物的甲皮,五趾和整个脚底煞平,却极干净、光滑。是丁宝倒头躺在你的身边,发出鼾声,睡得死死的,你在昏昏沉沉中又睡去,再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这粗硬的脚板和野兽吼叫般的鼾声又不见了。过了不知多少时候,它们好像又朦胧地在这小舱房里出现过一次,给你一种奇异的感觉,迷迷糊糊的梦境里,老是缓慢行走着荒野里的古怪动物。
当你在黝黑中慢慢撑起手臂坐起来的时候,呆呆的,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只见面前的板壁上,晃动着一片红红的水影,在突突突的震颤中微微抖动。
你走出这间舱房,一个人来到了狭狭的船舷过道上,船外面的景色使你怔住了,整个天地笼罩在深红深红的晚霞中,连你们这条小火轮也给染红了。接着,是绿森森的旷野,不时有一株两株粗矮的大树裹着黑荫,孤立在远处和近处。
一只巨大的黑鸟贴着水面在飞,它平展的翅膀突然一掀,就飞走了。这只黑鸟出现不久,你就看到岸上有人家了,那里一座孤零零的茅草房的大屋顶,黄草的屋面厚实圆滚,升起一道笔直向上的炊烟,却不见一个人。你正感到非常奇怪,发觉小火轮慢下来,渐渐在朝岸边靠拢去。岸上看得更清楚了,你看到了两头猪,黑色的,好像也没人管似的,在一条小道上就像狗那样在飞跑,猪能这样地狂奔,你简直不敢相信。这里开始有好多高大的桑树,年代一定很老了。你瞧见在一棵古桑的树梢上,有一只猫卧着,闭着眼,活像一只小野豹。更让你惊奇的是,你眼看着一只懒洋洋的母鸡,就是那种平平常常的母鸡,竟突然飞了起来,飞到十来米远的一条小河河心中的鱼簖细竹上,不稳当地站了一会儿,又拍翅飞回岸上,在尘土中收紧羽毛。
这时,船轻轻颤抖着在向岸边一个小码头靠去,这小码头只不过就是几块条石搭成的墩子,空落落的,没有一个候船的人,可磨得滑溜溜的青石板上,却搁着一只紧扣盖子的青皮大竹篓,像是专等在这里似的,那上面有“旧馆药铺”四个红字。丁宝探出身子来了,一只脚搭在码头的石板上,双手一拎,把竹篓扛上了肩,又缩回脚,船就噗噗噗离岸开走了。
当丁宝扛着竹篓沿着船舷走来时,你好奇地想把眼睛凑近篓子去看里面是什么东西。
“水蛇。”丁宝说。
你吓得赶紧躲开脸,心都缩紧了。
丁宝进了那间小舱房,把装满蛇的竹篓就放在你那只包的旁边。这时,小火轮一下驶进大群大群的蝙蝠阵里,顿时满天都是这种飞来飞去的小怪物,它们吱吱叫着,几乎就在你的鼻子尖前面敏捷地飞闪,使你惊魂不定。这些蝙蝠都是从哪里来的,它们要干什么? 你想逃开,可又不敢再回到那间舱房里去,正慌忙时,丁宝走出来叫你,要你跟他上船头上去。
“过大湖了,好看。”丁宝粗声粗气地说。他那条长裤已经剥掉,只穿着一条系布带子的黑短裤头,你看到了他的脚板,真是那么大,像吸盘一样稳稳扣在甲板上。
一个白茫茫的大湖真的在船头的前方出现了。小火轮驶过了湖口的青草滩,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湖当中。你这才发觉,黄浦江的水在这一段已经变清了,到了湖里,更是透明起来,天色已晚,可是湖面反倒比天还亮,像是从湖里发出白光。
“湖底有一座古城。”丁宝指着湖里说。
“不可能?”你笑了,在乡下人面前你有些自豪,因为你是一个大都市的中学生嘛。“是有一座古城!”丁宝固执地说:“水清的辰光,伏在船上望得见,屋顶,路街,可以望得见。捉鱼人在这地方撒网,捞起过井砖,还有古色古香的瓷碗片。”他说完就趴到了船帮上,眼光直直地往湖下望。你也不由地跟着他趴着,把头伸出船外,盯着碧水深深的湖。湖水显得又软又清,还闪动着缕缕捉摸不定的金丝,定睛细看,能直视到从下升起的细小气泡和深处模模糊糊发出白色、黑色,以及黑白混杂不清的东西。那下面好像确实存在着一大片古远的物体。
你侧过头来看了一眼丁宝。他的脸几乎就贴在你的近旁,粗悍的颈项,鼓起的鼻翼,黑白分明的暴眼,还有那汗气津津的毛孔,正以一副无限敬畏的神色凝望着湖底,两只骨结粗大的手紧紧抓着船帮。这一切,使你从心灵的一个隐秘处霎时也冒起了一种敬畏的心情。
“大概是后来地壳变动……一座古代的城市沉到水里去了……”你的眼睛这时极想穿透湖水。你觉得你的知识太不够用了。
而丁宝却像个小孩子似地听着。
你俯视着湖水,不知何时丁宝离开的。四野冥暗,湖水却还透着些微清亮,使你觉得,很像是有一次在博物馆快闭馆时你还独自停留在灰暗的大厅,久久地看那大玻璃橱里灯光下的古代铜剑和闪着远古暗泽的盔甲那情景。湖水似乎是报答你对它的久久凝望,渐渐地,你的眼睛看到了从湖底深处幽幽浮现出来的一座古城废墟,它在湖底,完全是你记忆深处的一副城池模样,飘飘悠悠在那暗底晃动,却又具有着一种秘密掀露的魔力,稍显即逝。
在丝丝牵扯起来的远古思绪中,你的目光已经完全融合在幽幽的湖水中,在一路半透明的水波下,这时,竟悄然出现了一条黑色的大鱼,它迅速又静止地在游动,带着一副古生物的那种遥远的神情,从深处冒出。可等你真想仔仔细细看个明白的时候,大鱼已无踪影了,留给你的是一阵猛然涌起的激动。这奇怪的激动,是人面对水中游物时的临近感。这种感受你过去似乎还从未有过。你闭起眼睛,这黑色的浑圆的大鱼仍在你的心里游动。
你抬起了眼睛,这四野荒蛮的空气中,飘起了炊烟的味道。
丁宝在船尾唤你去吃晚饭。船尾,加在小火灶上的一只铁锅里,油亮的芋头菜饭喷香,粗瓷碗里盛着满满的梅乾菜蒸肉。你端着饭碗,眼睛仍出神地盯着已呈幽暗的湖水,天已完全黑下来,船外又悄然无声地移动起神奇又模糊的树影,船声噗噗噗地驶进了左转右弯的河道,有时芦苇的密林就擦着船边掠过。丁宝大口扒着饭,告诉你前头一路上都有“湖卵子”。
收拾碗筷后,你半躺在一大盘粗麻船绳的圈身里,不想再回到那小舱房去。丁宝留下了一盏亮着静静红火的桅灯,人就不见了。船后的河面水声细语,再远处一片迷茫。你怔怔地又感到有一条巨身的大鱼始终在那水底下迅速地游着,跟着。刚才,你几次想张口问丁宝这地方有没有大鱼,可终没有开口。
这大鱼的影子总是不离你。有时它出现在船尾,牵动股股水纹。有时它在浅滩上露出墨黑光溜的脊背。又有时船过一段白墙庭院,森森的龙檐伸向夜空,而水中豁啦一声,你觉得又是它,也在这里掀露出一段鳞身,便没入那深水之中。当船声突然砰砰作响,猛地驶进一座很古老的石桥洞时,你又好似看到这大鱼就在那桥洞的暗处水下,圆睁着两只冷冰冰的金圈黑眼。
它总在你所见的陌生之处不断地出现,静静地追随着你。你想起了那些你过去从不往心里去的古典诗词。
这时,小火轮在这午夜里梦呓般地轻叫了一声。有灯光出现在河道的前方,夜船上起了人声:“旧馆到了!”
你从绳圈上站起看。桅灯在甲板上照出一圈光影,岸上仍是很黑。在缓缓的行进中,只见参天古树紧挨着开始多起来。水边的木楼黑幢幢地出现了,木格窗里可以看到翻腿朝上的搁在方桌上的无数长凳。一个堆满酒坛的货埠,传来一个老人的空空咳嗽声。
小码头竟是用竹子搭成的寮棚,下船的人踩上去嘎吱直响。你听到上船的人都在讲一种这里乡下的口音,在这静夜里,在陌生的地方,传来隐隐的口音,使你一下子想起了爸爸,爸爸就操这口音。这在你的心中涌起了一阵激动,好像是这黑沉沉的大地用某种暗语同你悄悄作了第一次的联络。
码头上又空了,只有一条狗在低头寻觅。船离开旧馆,慢慢地驶向黑黑的河道上。你站在船舷边,这时清晰地听到了河里有异样的声音传来。有一个很大的东西正在附近的水里游动,它并不激起什么浪花,船头上的探照灯这时打亮了,投射在船身这一边的河面上,光影中,有一个黑黑发亮的脊背在黑水里时沉时浮。你抓紧了船栏,心猛跳起来,因为这水中游物竟朝着你站立的这个地方笔直地疾游过来,灯光中河面不知怎么缭绕着云雾,使你一下子又涌起了那种临近感,直愣愣地望着那大鱼的神奇出现。乌黑的大鱼无声息地到了你脚下的船边,一刹那间它在你的面前蹿了一下,顿时变成了丁宝的模样。只见湿淋淋的丁宝从水下伸出了头和手,一攀就上了船,水淌在甲板上,又流到河里。
“蛇送到药铺去了。”这是丁宝的声音,可你觉得十分惊异。
丁宝粗蛮的躯体在黑暗中隐约可见,他正用大手捋着满身的水珠。你发呆地望着地下,一圈桅灯的光中,显示出两只粗硬、光滑、动物甲皮般的脚板,它们似吸盘一样扣在甲板上。
探照灯已转了回去,投向了河的前方,小火轮又噗噗噗地驶向河的深处。河上,升起了团团夜雾,使那去处变得迷迷蒙蒙……
“这里有没有大鱼?”你悄声问。
丁宝却无声息地伏在船篷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