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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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来没有死》(原文全文)

一在晋察冀的东北部,有一道还乡河,河里长着很多的芦苇。背后有一个小村庄。芦花开的时候,远远望去,碧绿的芦苇上,像盖了一层白白的厚雪。风一吹,鹅毛般的苇絮,就飘飘悠悠地飞起来,把这几家小房屋,都罩在柔软的芦花里。因此,这村就叫做芦花村。十二岁的孩子——雨来就是这村里的。雨来最喜欢这道紧靠着村边的还乡河。每到夏天,雨来就和铁头、三钻儿,还有很多很多光屁股的小朋友...


在晋察冀的东北部,有一道还乡河,河里长着很多的芦苇。背后有一个小村庄。芦花开的时候,远远望去,碧绿的芦苇上,像盖了一层白白的厚雪。风一吹,鹅毛般的苇絮,就飘飘悠悠地飞起来,把这几家小房屋,都罩在柔软的芦花里。因此,这村就叫做芦花村。十二岁的孩子——雨来就是这村里的。
雨来最喜欢这道紧靠着村边的还乡河。每到夏天,雨来就和铁头、三钻儿,还有很多很多光屁股的小朋友,好像一群鱼,在河里钻上钻下,藏猫猫、狗刨、立浮、仰浮。雨来仰浮的本领最高,能够脸朝天在水里躺着,不但不沉底,还要把小肚皮露在水面上。
妈妈不叫雨来耍水。妈妈说河里有淹死的人,怕把雨来拉去当替死鬼。
有一天,妈妈见雨来从外面进来,身上连一丝布条也不挂,浑身的水锈,被太阳晒得油黑发亮。妈妈知道他又去耍水,把脸一沉,叫他“过来!”扭身就到炕上抓笤帚。雨来一看要挨打啦,撒腿就往外跑。
妈妈紧跟着追出来。雨来一边跑着,一边回头。糟了! 眼看要追上了。往哪儿跑呢? 铁牛正赶着牛从河沿回来,远远向雨来喊:“往河沿跑! 往河沿跑!”雨来听出铁头话里面有道理,就折转身,朝着河沿跑。妈妈还是死命追着不放,到底追上了,伸手一抓,可是雨来浑身光溜溜像个小泥鳅,一下没抓住,扑通,扎在河里不见了。河水卷起很多圆圈,渐渐扩大。妈妈立在河岸上,眼望着水圈发愣。
忽然,从老远的地方,水面上露出个小脑袋来,像个小鸭子一样抖着头上的水,一边用手抹一下眼睛和鼻子,嘴里吹着气,望着妈妈笑。


秋天。爸爸从集上卖苇席回来,同妈妈商量说:“看见区上工作同志,说是孩子们不上学念书不行,起码要上夜校。叫雨来上夜校吧! 要不,将来闹个睁眼瞎。”
夜校就在三钻儿家的豆腐房里。房子很破。教夜校的,是东庄学堂里的女老师,穿着青布裤褂,胖胖的,剪着短发。女老师走到黑板前面,嗡嗡嗡嗡说话的声音就立时安静了,只听大家翻课本,哗啦哗啦掀纸的声音。雨来从口袋里掏出课本来。这是用加板纸油印的,软鼓囊囊,雨来怕揉搓坏了,向妈妈要了一块红布,包了个书皮,上面用铅笔歪歪斜斜写着“雨来”两个字。雨来把书放腿上,伸出舌头舔舔指头,掀开书,见女老师闪在一边,斜着身子,用手指着黑板上的白字,念着:
“我们是中国人,
我们爱自己的祖国。”
大家就随着女老师的手指,用一个声音轻轻地念起来:
“我——们——是——中——国——人,
我——们——爱——自——己——的——祖——国。”


有一天,雨来从夜校回到家,躺在炕上,背诵当天晚上学会的书;可是,背不到一半就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门“吱扭”响了一声。雨来睁开眼,看见闪进一个黑影。妈妈划了根火柴,点着灯。一看,原来是爸爸出外卖席回来了,可是,怎么忽然这样打扮起来了呢?肩上背着子弹袋,腰里插着手榴弹,背着一支长长的步枪。
爸爸向妈妈说:“鬼子又‘扫荡’了,民兵都到区上集合,一两个月才能回来。”
雨来问爸爸说:“爸爸,远不远?”
爸爸把手伸进被里,摸着雨来光滑滑的脊背,说:“这哪有准儿呢?”说远就远,说近就近。”
爸爸又转过脸对妈妈说:“明天你到东庄他姥姥家去一趟,告诉他舅舅,就说区上说的,叫他把村里民兵快带到区上去集合。”
妈妈问:“区上在哪儿?”
爸爸装了一袋烟,吧嗒吧嗒抽着,说:“三天里头,叫他们在河北一带村里打听。”
雨来还想说什么,可是门“哐啷”响了一下,雨来听见爸爸噗咚噗咚走出去的脚步声。不大一会,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从街上传来一声两声的狗吠声。


第二天,吃过早饭,妈妈就到东庄去,临走说,晚上才能回来。晌午到了,雨来吃了点剩饭,因为看家,不能到外面去,只得趴在炕上念他那红布皮包着的识字课本。
忽然,听街上咕咚咕咚有人跑,把这房子震得好像要摇晃起来,窗户纸哗啦哗啦响。
雨来一骨碌下了炕,把书藏在怀里就往外跑,刚一迈门槛,进来一个人。雨来正撞在这个人的怀里,抬头一看,见是李大叔。李大叔是区上的交通员,常来雨来家落脚。
随后,又听日本鬼子唔哩哇啦地叫。交通员老李忙把墙角那盛着一半糠皮子的缸搬开。雨来两眼愣住了:“唉! 这是什么时候挖的洞呢?”交通员跳进洞里,说:“把缸搬回原来地方,你就快到别的院里去,对谁也不许说。”
十二岁的雨来拿出吃奶的力气,才把缸搬回原来的地方。
雨来刚到堂屋,见十几把雪亮的刺刀从前门进来,他撒腿就往后跑。背后“卡拉”一声枪栓响,大声叫着:“站住!”可是雨来没理他,脚下像踩着风,一直朝后院跑。随着,子弹向他头顶上嗖嗖地飞来。可是后院没有门,雨来急出一身冷汗。
靠墙有一棵桃树,雨来抱着树就往上爬。鬼子已经追到树底下,伸手抓住雨来的脚,往下一拉,雨来就掉在地下。鬼子把他两只胳臂向背后一拧,捆绑起来,推推搡搡回到屋里。


前后院鬼子都翻遍了。
屋子里也遭了劫难,连枕头都用刺刀挑破了。
炕沿上坐着的那个鬼子军官,两眼红红的,像刚吃过死人的野狗,用中国话问雨来说:“小孩,问你话,撒谎的不许!”突然,他望着雨来的胸脯,张着嘴巴,眼睛睁得圆圆的。雨来低头一看,原来刚才一阵子挣扎,识字课本从怀里露出来。鬼子一把抓在手里,翻着看了看,问他:“谁给你的?”雨来说:“捡来的!”
鬼子把脸上的横丝肉堆起来,露出满口金牙,做个鬼脸,假装温和地向雨来说:“害怕的不要! 小孩,皇军大大的爱护!”说着就用鬼子话叫人替他松绑。
雨来把手放下来,觉得胳臂更加发麻发痛。扁鼻子军官用手摸着雨来的脑袋,说:“这书谁给你的,关系的没有,我的不问了。别的话要统统告诉我! 刚才有个人跑进来,看见没有?”
雨来用手背抹了一下鼻子嘟嘟哝哝地说:“我在屋里,什么也没看见!”扁鼻子军官伸手在皮包里掏。雨来心想:“掏什么呢? 找刀子? 鬼子生了气要挖小孩眼睛的。”可是掏出来的却是一把雪白的日本糖块,往雨来手里一塞,说:“这个大大的好! 你的吃吃,你的告诉:他的什么地方? 金票大大的有。”他又伸出那个带金戒指的手指,说:“这个,金的,统统的给你!”
雨来没有接他的糖,也没有回答他。
旁边一个鬼子飕地抽出刀来,瞪着眼睛,要向雨来头上劈。扁鼻子军官摇摇他的圆脑袋。两个人唧唧咕咕说了一阵日本话。那鬼子向雨来横着脖子翻白眼,使劲把刀放回鞘里。
扁鼻子军官压着肚子里的火气,用手轻轻拍着雨来的肩膀,说:“死了死了的没有,我的不叫,我大大的喜欢小孩,你看见的没有? 说呀!”
雨来摇摇头,说:“我在屋里,什么也没看见!”
扁鼻子军官的眼光立刻变得凶恶可怕,向前弯着身子,突然伸出两手。呵! 这手就像鹰的爪子! 扭着雨来的两个耳朵,向两边拉。雨来疼得咧着嘴叫。随后,这鬼子又抽出一只手来,在雨来脸上左右开弓,啪! 啪! 打了两巴掌,又用手把他脸上的肉揪起一块,咬着牙拧。雨来的脸立时变成白一块、青一块、紫一块。鬼子又向他胸脯打了一拳。雨来脚立不稳,打个趔趄,后退几步,后脑勺正撞在柜板上,身子一歪要倒下去,但立刻又被抓过来,肚子撞在炕沿上。雨来半天才喘过一口气。脑袋里像有一窝蜂,嗡嗡地叫,两眼直冒金花,鼻子里流着血,血珠掉下来,溅在课本那几行字上:
“我们是中国人,
我们爱自己的祖国。”
鬼子打得累了,雨来仍是咬着牙说:“没看见!”
扁鼻子军官气得暴跳起来,嗷嗷吼叫:“枪毙的有! 枪毙的有! 拉出去! 死了死了的!”


太阳已经落下去。蓝色的天上,飘着一块一块的浮云像红绸子,照在还乡河上,河水里像开了一大朵一大朵的鸡冠花。苇塘的芦花,被风吹起来,在上面飘飘悠悠地飞着。
芦花村里的人听河沿上响了几枪。老人们含着泪说:
“雨来是个好孩子! 死得可惜!”
“有志不在年高。”
芦花村的孩子们,雨来的小朋友铁头和小黑几个人,听到枪声,都呜呜地哭了。
交通员李大叔在地洞里不见雨来搬缸。幸好院里还有一个出口,李大叔试探着推开洞口上的石板,扒开苇叶,院子里空空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四外也不见动静。忽然听街上有人吆喝着:“豆腐啦!”李大叔知道这是芦花村的暗号,明白敌人已经走远了。
可是雨来怎么还不见呢? 屋里屋外都找遍,也没有雨来的踪影。他跑到街上一问,才知道:“雨来叫日本鬼子打死在河沿上啦!”
李大叔听说,脑袋轰的一声,耳朵叫起来,眼泪流下来,便一股劲地跟着人们向河岸跑。
到了河岸,别说尸首,连一滴血也没有看见。
大家呆呆地在河岸上立着。还乡河静静的,河水打着漩涡,哗哗地向下流。虫子在草棵里叫着。不知谁说:“也许鬼子把雨来扔在河里冲走了!”大家就顺着河岸往下找,突然铁头叫起来:“呵! 雨来! 雨来!”
在芦苇里,水面上露出个小脑袋来。还是那么像个小鸭子一样,抖着头上的水,一边用手抹了一下眼睛和鼻子,嘴里吹着气,一手扒着芦苇,向岸上人问道:“鬼子走了?”
“啊!”大家都欢喜地叫起来,“雨来没有死! 雨来没有死!”
原来,枪没响以前,雨来就趁鬼子不防备,冷不防扎到河里去。鬼子慌忙向水里打枪,我们的小英雄雨来,却已经从水底游到远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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