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原文全文)
那小院中的雨,已记得不大真切,却似乎还能感觉到雨水打在无花果粗糙叶面上的重浊。有水泡在院内积潦上游走,倏忽崩灭。雨点敲击着房檐,单调而安适。入夜,叶面和积潦上有灯火的反光,院中花木的香气,湿漉漉的,更浓了。你在这时感到了静的深,领受了雨夜特有的凄清。那小院中的雨。
我其实不大知道记忆中的这雨,与我由宋词中读出的,是否掺杂在了一起。我的耽嗜宋词,倒像是根源于开封小院中的童年的。但那种令人安适而又惆怅的雨,却只是一份记忆。成年之后的人生中,与雨有关的诗意已日见稀薄:你漠然于公寓楼外的雨;只是在偶尔的行旅中,在你短暂居留的城市的楼窗边,那滴滴嗒嗒的雨声,水光闪闪的街道,才使你感到了寂寞。对面楼墙上的水迹,像颜色黯澹的古董,阴郁地提示着某件令你不快的旧事。你开始怀念起你居住的那个经常是干燥而阳光充足的城市来。
告别童年之后,似乎只有一个雨夜,常常被我怀着所谓的“温馨”记起。那是一个春雨之夜,手执一本冯至的《杜甫诗选》,跟家属区的老太太们巡夜。过后很久我才发现,那春雨的一夜,那巡夜中琐琐细细的情境,竟如此强烈地影响了我,我不能不说我中学时代对杜诗的迷恋,是与那一夜的雨有关的。
但雨对于当年那个心性柔弱善感的女孩,更经常的是阴郁的,那种湿漉漉的感觉,那种人与人被隔绝的感觉,常使她有与年龄不称的荒凉之感。那也是一个春雨之夜,只不过雨不是温柔的“淅淅沥沥”。她与同学们一起睡在农家的阁楼上。他们在附近挖渠,遇到了雨天。当时她是初中一年级学生。男同学更惨,他们的住处是公社新修的猪圈,铺着稻草。由那次的经验,她发觉了雨的脏:那泥泞,那被鞋底践踏的湿乎乎的稻草。而她们住的是阁楼。她和其他女孩一起躺在水迹斑驳的楼板上,只觉得如在荒野上似的无助。楼梯那儿有一盏油灯,不时有人上下。墙上晃动着的巨大人影,夸张而怪诞。但她并没有想到某一个童话情节。那是个太现实的时代,她早已失掉了童话感觉。只是想家,想躺在自己的那张床上。
因了“出身”这一种原罪也因了道德自律,那时的我几乎是在自虐式地苦干,拚出了吃奶的气力革命。挖渠,翻地,运肥,收割;朗诵,发言,写革命诗(顺口溜),尽管仍不能免于疑论:此人的学习目的是否明确? 革命动机是否纯正? 我不能克服那种时时泛上的疲惫感。用了眼下时髦的话说,真累。
似乎从那时起,我就常在投入与逃避、兴奋与疲惫之间,既惧怕喧嚣又不耐岑寂,在“群”中不胜其扰攘,独处又有被冷落的悲哀——经历了那个革命年代者的一种矛盾。而那革命年代在我个人,恰恰开始在由胡同中的小院到公寓(即“单位宿舍”)之后。
公寓楼外的雨,是极少诗意的。这也是城市建设的一份代价。公寓生存使你失掉了某些精微的感觉能力,你冷落了月色,忽略了雨声,你对四季的流转渐渐迟钝。你甚至对这些失去也不再动心。你的子女已不能欣赏宋词——当然这是无关紧要的。但如果你是所谓“文人”的话,这毕竟是实实在在的“失去”。我在意识到“失去”时,察觉到了自己人生的荒芜。偶尔,在工作的间隙,仰在椅背上,会想起一条长长的雨巷,夹巷的高墙散发着土腥味儿,一枝伸出在巷上的树枝,滴一串凉凉的水珠在脖子里。这当然是极平庸的梦。多半是打别人那儿借来的。但我仍梦着那温润的雨,那长巷,那雨中的一派晶莹,那唯雨才能给予你的极幽深的静。在这瞬间,似乎又与童年经验相遇了。那小院中的雨。
1993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