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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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分》(原文全文)

三十晚上,汪襄打来电话,他说明天,也就是大年初一,要到医院去,陪着骆老说话。所以,趁大年夜,提前拜年。我之所以有被这位年青人致意的荣幸,因为他获得骆耕同志秘书的工作,我多少作出过一点贡献。因为,在人生途程中,你不知会碰上谁。所以,像汪襄这样还怀念旧情的年青人,作忘年交,应该说是幸运。通常情况,用完了你,拍拍屁股,掉转身,就把你忘了,这还算是好的。有的,用完了...

三十晚上,汪襄打来电话,他说明天,也就是大年初一,要到医院去,陪着骆老说话。所以,趁大年夜,提前拜年。我之所以有被这位年青人致意的荣幸,因为他获得骆耕同志秘书的工作,我多少作出过一点贡献。
因为,在人生途程中,你不知会碰上谁。所以,像汪襄这样还怀念旧情的年青人,作忘年交,应该说是幸运。通常情况,用完了你,拍拍屁股,掉转身,就把你忘了,这还算是好的。有的,用完了你,什么时候踢你一脚,也备不住的。所以,我连声向他道谢,同时,也给他拜年。
骆老,我的同关牛棚的老友,怎么住院了呢? 虽然七十三,八十四,是个坎儿,眼看马上进入牛年,应该算是跨过“阎王不请自己去”的危险关头了,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继而一想,有些不妙,按照惯例,年节期间,不是沉疴在身的病人,医院还准许回家团聚,他怎么倒在那里面呆着呢?
“汪襄,老人家哪儿不舒服?”
“这个礼拜三,在一个提前的拜年会上讲话,又到美术馆参加名人书法联展的开幕式,你不也在场吗? 到了晚间,又陪日本代表团吃和式大餐,一天赶三场,老先生怎么吃得消? 回家觉得身体不适。”
我估计:“寿司和三文鱼刺身吃多了?”
“他老人家肠胃,倒什么都克化得动,只是说头有些疼。俞大姐叫我送他到医院。做了CT,医生当时就留下来了。”
这情况有点严重。我问他,医生怎么说? 他沉默了好一会,大概琢磨该不该告诉我。这是做惯秘书工作的人的职业习惯,所以,从电话里,听不出任何感情色彩。当他说“好像是脑血栓”,接着马上又纠正“但也说不定”时,那口气不知是悲伤,还是快活。也许,首长的病情属于保密范围,但骆老从一线退到二线,从二线又退到三线,现在一线不线,已非重要人物,病或者不病,在或者不在,都无关国计民生,值得吞吞吐吐吗?
汪襄,四十出头,插队时,结过婚,回城时,离了。现在是单身贵族,就住在骆老的四合院里。如今北京城里什么都不缺,就是缺未婚夫。所以,他不着急,要好好挑。他早年学写诗,是属于迎风掉泪式的多情种子;后来,学写小说,又是新潮得让人痛苦。也许他发觉无论做诗人,还是做作家,那是一条很长很累而且不见得能走到头的路,便回头是岸,弃文从政。正好,骆老物色秘书,我推荐了去,就留了下来。
我很佩服他的迅速适应角色变换的能力,好像他前辈子就当过秘书似的。
我所以一定追问病况,除了关心老人的健康外,还有我自己一点私衷。前不久,我到外地去,一位腰长得很粗,头却很细很细的民营企业家,有钱,热情地款待了一通。当然连吃带拿,在所不免。我还担心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谁知我才回北京,他就追来了电话,真是立竿见影。嘱托我,如有可能,让我替他在北京求一幅骆老的墨宝。
我怕我听差了,还订正了一句:“是谁?”
“骆耕老呀!”
我与这位老干部同住在北京,同在西城区,除了过年过节,来往并不是很多。骆老夫妇的情况,也就从汪襄口中略知大概而已。我知道他的书法爱好,知道他喜欢收集碑帖拓片。但从未听说他的两把刷子如此被人看重,成了书法家,难道真应了“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的成语了嘛? 令我惶惑不解。每次趋访骆府,老人经常送我条幅,中堂,大可丈余,小可铺桌。说句不敬的话,我连裱都觉得不值,拿回来塞在书柜里。而这位外地老财主在电话里说,“只要弄到手,不必考虑价钱,你酌量着一把数给,可行?”
因为现在有许多行话隐语,黑道切口,落伍的我,全然不懂。自然要问:“你说的润笔费,一把,是多少?”我狮子大开口地试探一下:“该不是一万?”
“不,一把,就是一伸手,五万! 够吗?”
这数目把我吓得差点休克,怪不得北京的书法家,都有私家车,敢情钱如此好挣。不过骆老的字,行情一下子飚升得比原始股还劲,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他老人家的字,不可能突飞猛进,一日千里,超越当代书坛诸位名公之上吧? 继而一想,又不觉奇怪了,这是个金钱万能的时代,有钱就是大爷,大爷愿意掏钱,捧这个老同志、老革命的书法,不比捧个女戏子、女歌星、女作家,更精神文明一些? 我掏五万给他,不舍一分给你,其奈我何?
“老子有钱,愿意,你怎么着?”
碰上这样鼓起肚子说话者,你只能没脾气。
这些年来,也算是大开了许多眼界,凡原来没钱,穷得叮当响,而后忽然有钱,钱多到数不过来的暴发户,常常犯这种花子拾金,臭显摆阔的毛病。有些作家也如此,原来狗屁不是,忽然写出一两篇差强人意的作品,马上眉毛立起来看人,教训人,作文坛泰斗状。有什么办法呢?商品社会,这些浮浅薄幸之徒,得意忘形的小人嘴脸,慢慢地也就司空见惯了。
我说免了罢你,别扯蛋了,老先生何许人,你那两个臭钱,说不定反而把事情弄砸。
“不花钱行?”
“怎么不行! 这世界上别人我不敢担保,这老两口,不把钱当命。”我还想跟他介绍骆老如何仁义,给他当过秘书的好几个人,都发达了,有一个甚至进了中央,成了一个方面的负责人咧,至今感谢老人的培养、保荐。继而一想,夏虫不可语冰,跟这个农民企业家,扯这个淡干嘛。他根本不理解这老两口的情操。
汪襄听说这件求字的事,“好吧,交给我来办,让他直接跟我联系。”
我私下问这位大秘:“老先生的字,果真那么好得出奇?”
他不吭声,笑一笑,既没有反对,也没有赞成。我想,这是他成熟的表现。
我在电话里对那位老板说:“凭我与老人的交往,即使一个子儿也不掏,照样手到擒来。”他半信半疑:“那我就不求别人了!”
“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君子一言哦!”
放下电话,悔不该大包大揽,但大话吹出了口,我不能不当事办。
凑巧,我朋友的女儿忽然光临寒舍,这是位忙得没功夫出嫁的小姐,听了以后,讽刺我说,“李叔叔,这正好应了一句老话,叫做‘没病找病’!”她接着开导我:“你就应该把他介绍给骆老的秘书汪襄,不就省了你的事嘛!”这一代年青人,跟我们那时不一样,比较讲求实效。与自己利害无关,能不管就不管;反过来,对不起,寸土必争,分文不让,哪怕打破头。
然后她就坐下来,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
“爱爱,有何指教?”我问她,“不至于和我探讨法国文学吧?”
“我现在除了用巴黎香水外,和法国毫不搭界,是一个纯粹的生意人。”
“真可惜!”
“错过了这个能大把捞票子的时代,才是傻瓜呢!”
才打发一个土财主,又来了一个洋里洋气的摩登财主。
吴爱爱虽是京城一忙人,但偶尔也光顾到我这里来。因为她经营着一家非官方而有官方背景的开发公司,做一些大体与文化有关的业务。因此也找找各方人士,听听意见。她可不是一般的女钗裙,披肩发很长,但智慧并不短,鬼精鬼精。她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找的就是你李叔叔!”
“我不是杨白劳,不怕你大老板年底来讨债!”
“说对了,我就是要跟你算账来的!”
接着,她对我撒娇似地大谈她的苦经:第一,她说她开这家文化发展公司,是多么的不容易。此话不假,要发财那么容易,人人都是财主了。她爹妈都埋怨她赚钱赚疯了,忙得她至今没功夫出嫁,至少没有时间,从众多追求者中间选择一位未婚夫,还希望我说服她关注终身大事呢! 第二,她说她的公司注重的是文化品位,并不是一味钻到钱眼里的商人,好多人不理解,她感到痛苦。这话就有很大的撇清成分,不能赚到钱的买卖,不管多有文化,她是死也不会投资的。第三,她说几乎人人都在欺侮她,嫉妒她,想踩死她,这我就不相信了。首先,她挂靠的单位硬,门头大;其次,她认识多少政界大老,高层领导,百万富翁,财团老板,哪一个不是重量级人物。因此,谁要跟她作对,不能不掂量掂量后果,是不是会吃不了兜着走?
总之,她是一个凭脑子、脸子、胆子在京城打天下,混得不可小看的女流之辈。如果,这三子少了一个子,她不能有今天。毛主席早说过,这世界是他们的,真是英明的天才预见。
“爱爱,你就不必搞哀兵必胜这一套把戏了,有话直说无妨。”
她靠拢过来,那刺人的香水味和她的美貌,令人晕眩,但目光却有点凶恶,甚至是杀气腾腾地:“那你为什么支持瓷器康,拆我的台? 要我的好看,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一口气说了五个,然后总结:“我简直把你恨死了。”
天哪! 哪庙都有屈死的鬼! 我招谁惹谁了?
无缘无故,让这个小丫头抢白一通:“我怎么啦? 爱爱,平白无故,跑来兴师问罪,受这无妄之灾……”
瓷器康,即康晓平,是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有日子没来过了。
“他在扬言,吴爱爱有什么了不起,我只要打个电话,她就跳不起来。”她说,这个瓷器康要打给我电话,让我去跟骆老反映,他们研究所的两只汝窑瓷就不会借给吴爱爱,拿到南太平洋去开展览。“他在寻找你的支持,砸我的买卖!”
“康晓平,一个书呆子罢了,他不可能有这些拐弯的心眼? 你太高看他了。”
他是个研究古瓷器的专家,但却是处理人际关系的笨伯。恢复高考那年,别人都报名理工,他偏选上文物,还是古陶瓷专业。谁都说,他是不大识时务的“戆大”,怎么敢同这个精豆子斗法,笑话。“戆大”,是上海话,呆子的意思。在我印象里,凡喝黄浦江水长大的人,无不精明到连半分钱的便宜你都沾不到的。只有他,傻不唧唧地专攻古瓷,让他家里人颇为失望,故而得此“美名”。而且他也不在乎,这更足以表明他大概有点呆。在北京念书时,受他家之托,我曾经照顾过他。毕业后分配工作,留在北京的一家文物研究所。这家伙果然不大通晓人情,一年也不来两回,来了也没多少话。
“肯定是别人给他支的招!”
不过,他很走运,要不,就是这世界的确是他们的。这几年,所里老一辈的资深研究人员,死的死,病的病,退的退,秋风扫落叶,只剩下残柳败枝。他倒成了顶梁柱,物稀为贵,古瓷的鉴定方面,他是大师级的权威,还获得个外号叫“瓷器康”。像乘电梯似的,一层层提拨,现在是抓业务的副所长,局级干部,享受国家津贴的正研究员,好了得,才四十岁。这真是时也运也,啥人啥命。你嫉妒也没用,谁让这些个青年人赶上了这样的时代呢? 记不得是去年还是前年,他还被台湾的故宫博物院请去,作古陶瓷的学术研究呢!
人走运,也真是没办法,有一次野外作业,翻车,别人受伤的,骨折的,他连块皮也没碰破。看了他在那边做宋代五大瓷窑演讲时的录相带,那意气风发的样子,真让我有蛹蝶蜕变之感,不禁生出一个呆念头,想作一次媒。
后来,我才明白,这种以为是成人之美的愚蠢行为,其实是早老性痴呆症的发作,好好地敲你的电脑,写你的小说,多好,干嘛要做这种背晦的事呢?
当时我琢磨:如果把这个有真学问的,虽然呆一点,但人却绝对可信的小伙子,介绍给吴爱爱这位每项指标都足可打满分的姑娘,真合乎中国一句套话,“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这个“戆大”,要比追求吴爱爱的那些油头粉面的小白脸,娘娘腔的狗男女,花言巧语的末流诗人,假装比梵高还痛苦的青年画家,和成天背着吉它的流浪歌手,不知强上多少倍。
她那当过兵,打过仗,现在住在部队干休所的双亲,对这些劫色又劫财的坏种,恨不能用机关枪突突掉。听了我的刍议,当即拍板:“老李,你说行,就行!”
找了个机会,约吴爱爱在京城很有欧式情调的咖啡馆里,让两人见见面。我把瓷器专家向这位充满法国风情的小姐一介绍,她端详了以后,立马爆发出哈哈哈的笑声。旁座的顾客,无不大惊失色,以为这个女孩子受什么刺激而歇斯底里发作。弄得在一角弹钢琴的乐手,不知如何为好,打断了德彪西那支颇为优雅的《大海》,在那儿无奈地击键,等待她笑够了,再接着往下弹。
康晓平一点也不感到局促地问她:“笑什么?”
“先生,你的扣子系错了,而且,你的鞋也不是一双。”
“对不起,我是匆匆忙忙赶来的。”他倒也坦然。
简直不像话,也太不修边幅了吧? 事后我把他好好一顿克。他说,“无所谓啦,我看她大概有点缺心眼吧?”我戳他的脑门子:“这才是傻人说傻话,你康晓平乘以十,乘以百,也不是她的对手。”
活该他俩也没这个缘分。于是,从那次遭遇狼狈以后,我发誓,再不当月下老人。
听她的意思,会不会怀疑康晓平找她的碴,是那次相亲不成,搞阶级报复? 但我对这位小姐保证,他也许呆,但不坏。
她说她是生意人,现在顾不得谈情说爱:“你误会了,他倒未必知道是我在操办,但他有可能卡死我。他比那两个屎蛋头头有发言权,所以,我不得不先下手为强。答应我,李叔叔,这件事,你保持中立。”
很多脸子漂亮的女孩,脑子相对不发达,而脑子好使,脸子却总是一般,上帝其实很吝啬,不给人无憾和完美。这个吴爱爱,是兼而有之的全天候的女能人,她抢先一步,在康晓平前先来给我打预防针,这步棋走对了。
“你这釜底抽薪之计,关键是骆老。除我以外,保不齐别人不插手,爱爱!”
“只要你不打破头楔就行。”
“康晓平也一定有他的理由,我想——”
“他是个认死理的家伙,我们借他们文物所两只汝窑大碗出国展览,也是经主管部门批的。再说,澳新两国做了严密的安保措施,还上了巨额保险,至于他这么激动嘛!”
“我总觉得他不至于,他不大愿意介入人事纠纷的。”
“权力这个东西,是最能异化一个人的。幸亏没有和他谈对象,谢天谢地,总算逃避庸俗。”“小姐,他绝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她不再谈此事,因为取得了我的承诺。临走,善意地提醒我:“那个外地老板讨骆老的字,还是交给汪襄去办吧。李叔叔,你何必劳神,你也不想得到什么好处?”
“唉,无非君子一言罢了!”
正好,腊月二十三,过小年。也凑巧,在一个不大的会上,以为来不了的骆老,莅临会场。鼓掌声中,老先生走过来,脸色红润,精神矍烁,心情愉快,步履轻捷。那天,他不但毫无病态,甚至毫无倦容,半点不像八十多岁的人。
他请主持人原谅他的迟到,因为上午偏偏有两个会等着他去。耄耋之年,精力如此充沛,能够先参加第一个会的前一半。再赶来参加第二个会的后一半,在前一个会,吃茶点还进水果,在后一个会,吃午餐还喝咖啡。我不能不服气老人的好胃口,那西泠牛排,那干烤大虾,那菜胆鱼翅,吃得比后生们还卖力气。
我喜欢听骆老声若洪钟的讲话,更欣赏汪襄起草的四平八稳的稿子。在中国,做这类应景文章,绝对是一门深奥的学问。俞大姐,骆老的夫人,盛赞过他:汪襄为老头子拟的讲话稿,该说的话,一句不少,不该说的话,一句没有。如果说“一句不少”,体现他的思想水平,那么“一句没有”,就说明他的政策水准了。俞大姐早年在大学里马列教研室待过,具有相当高的理论修养,还开过唯物辩证法和科学社会主义的课程,她的褒誉,想非虚词。
俞大姐爱说:“中国有多少首长,就有多少秘书。老实说,首长不难当,只要会画圈就行,秘书当好可就不容易,那学问大了去啦!”这是俞大姐的感慨,显然表示她认为汪襄不错,好像比骆老还要满意些。老人的子女都到国外去了,落地生根,没有回来的打算。四合院里的厢屋里,有这么一位称心的秘书,至少老太太是把他当作一家人看待的。
“缘分,不是嘛!”这位原来很马列,如今不那么马列的老太太,这样总结。然后,像是许愿,像是鼓励,“老头子用的秘书,无一不是很有前途,还有在中央担任重要职务的呢!”
汪襄自然不反对这样的前景,人往高处走嘛!
那天,老人偏要拉我和他同桌。他是个好老头,没有架子,除了一吃(饭)二跳(舞),平生两好外,就是多一份怜香惜玉这心,不过他从不动正格的,出乎情而止乎礼仪。其余,简直挑不出老人家有什么非议之处。我突然想起那位老财求字的事,何不乘此机会提出来? 我估计那天的鱼翅和清汤鳖,老人喝得很开心,不但没有拒绝,而且情绪颇佳,当场就要欣然命笔,真是缘分匪浅。
骆老问清楚讨字人的名和姓,兴致勃勃地叫汪襄侍候场面。这个汪襄,是天生的秘书料子,首长指到那里,他就打到那里,马上笔墨纸砚准备齐全,章就在他皮包里揣着,印泥也是现成的。这时,他附在我耳边说:“李老师,换个人,我不会侍候的。”
我说:“谢谢啦,难得龙颜大悦!”其实我很自信,只要张嘴,这点面子老人会给的。
刚铺开宣纸,用镇纸压好,还没动笔,吴爱爱一阵风似地出现了。
只见她风风火火,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地杀将过来。人还未到,那轻脆的声音,早银铃灌耳,把我们这位老同志吸引住了。尤其那巴黎香水,将整个会场灌满。“骆老呀——”她扭动着腰肢,扑了过来:“我可是把整个京城,都找遍了!”
我预感到大事不妙,这丫头一来,今天的字,怕是拿不到手了。
只见她和这张桌上的人点头,又和另张桌子上的人招手。老人家,我敬爱的前辈,双眼好像通了电一样,也灼灼发亮起来。骆老看女孩子,是很中国传统的,欣赏美人,要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像他写完字以后,挂起来,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评头品足,且要琢磨一个没完没了呢!
我听到汪襄说了一句:“已经铺开摊子了呀,吴小姐——”难道他和她存在着某种默契,这个单身贵族会不会对这位富姐,有些什么想法呀?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几个像康晓平那样的木瓜呢! 看来,军人家庭出身,她早就把骆老四周的地形地物,都打探清楚了,并且占领了秘书这个高地。
她不大怕老人听见,因为骆老上了年纪,稍稍有点耳聋。“只要你不拖他回去午睡,我就能把他架走。”吴爱爱顺便告诉我,是来请骆老给她们公司主办的一个出国文物的预展剪彩,要他马上启动大驾。
骆老这回听清楚了,转头问汪襄:“有这项活动安排吗?”
汪襄既不点头,也不摇头。现在我明白,秘书已被吴爱爱抓牢,给老头筑起一道坚固长城,别人休想越雷池一步。剩下来,就是这位不让须眉的巾帼女子,对骆老这个关键人物,展开攻心战了!
我估计,那位书生气十足的瓷器康,肯定还在草拟报告,陈诉理由,向上反映,无非这两只汝窖大碗是国宝级文物,国内收藏不足数十件,万一出了问题,如何向祖宗子孙交待等等? 可瘸子打围,坐着喊,只知道在那儿干嚷,顶个屁用?
“请吧,数百口子的开幕式,还有大使馆的文化参赞等着您呢!”
骆老很给面子,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指着在场的我:“吴爱爱,这不是老李要我献丑,写几个字给他的朋友吗!”
那吴爱爱才会说话:“李叔叔要你的字,不会那么着急的,是不是? 再说,这儿哪是您老人家泼墨挥毫的场合,写大字报,搞大批判合适。走走走——”只要一说“文革”,触动他坐过牛棚的神经,马上就过敏。于是,骆老动摇了。
她就有这种能量,能办成别人办不成的事,能请到别人请不动的人,能拉到别人拉不来的赞助,当然,也能搅黄别人以为一定能够碰杯的成功。我想既然纸墨都准备好了,和吴爱爱商量,“就写这一张,给那位老财交差,不会耽误多大功夫!”
“不行的呀,骆老不到场,站在当中,别的首长怎敢动剪子呢? 帮帮忙吧,李叔叔!”她不管我是否首肯,转过身去,向骆老发嗲,“您就走一趟吧!”
骆老年青时风没风流过,我无法知晓,但到了晚年,倒有“处处怜芳草”的兴致,也是我们大家习以为常的。只要稍为长得齐头平脸的小媳妇,大姑娘,都会表示出一点亲近之意。像吴爱爱这样光鲜艳丽的女孩子,就更愿意搭讪,说几句俏皮话,幽它一默了。“啊呀,爱爱,就那么一根彩带,要好几个人剪,又不是卖布头!”
“不行,不行,您老是主剪!”她那纤纤玉手握住他胳膊,一定不放他写。
这时,汪襄才告诉我其中内情,原来出借汝窑瓷器,供她拿出国展览的一个什么文物研究所,两个头头尿不到一个壶里,互相掐架,才出了变故。一个借故作伐,想法刁难,让另一个做不成随团出访,坐地分脏的梦,把康晓平捣出来说话,这样,弄得主管部门有些犹豫。所以,迫使吴爱爱不得不公开搞一次预展,只要把这位老领导请去,并且说出:“弘场一下我们伟大的中华文化,有什么不可以的呀?”再加上媒体一炒,现在当政的领导,不能不当回事,不能不开绿灯。
汪襄赞叹地说:“如果她有生杀大权,这位小姐要宰一个人的话,连眼睛都不眨的。”
她急于把骆老搬去剪彩的企图,就是要他当消防大队长。
汪襄真给这位小姐卖力,故意磨蹭着把那枝羊毫,在砚台上舔来舔去,就是不递到老先生手里。这时,我即使再迟钝,也觉察出子午卯酉,若我不叫暂停,太没眼力了,连汪襄这个不怎么好剃的头,都站在吴爱爱一边。那女孩已经用不耐烦的眼光在打量我了,我还能不识相吗!“好吧,请!”
紧跟着,吴爱爱搀扶着骆老,努力把她身体最丰满,最突出的部位,紧紧地挨着老先生。他当然乐不可支,直是拱拳作揖,向我抱歉,“改日,改日!”然后,由这位娉娉婷婷的娇小姐半扶半挟着,与众人告辞离去。这以后的场面,我本是不会看到,也不想看到的,但吴爱爱是京城数得过来的女中豪杰,是在法国受到过社交薰陶的,说她有过人之智,不算夸张。比那些只会打小算盘,玩小把戏,动不动就解裤带,把自己最后一点本钱搭上去的女人,其智商,其脑容量,不知强上多少倍? 她哪能冷落我,而掉头不顾而去呢? 把骆老交给汪襄,请到奔驰车里,又折回来拉着我去凑热闹。她说,“怎能不去看看那两只汝窑大碗呢? 瓷器康说,全世界现在也不足百件了。”
我不懂古瓷,关于宋代五大名窑之一的汝窑,是从那个书呆子口中得知少许常识。他说,宋瓷最先是定窑,产地在河北定州,陷落在北方金民族之手,才在河南临汝一带建窑为宫延烧瓷的,这就是汝窑。因为总共只有二十来年历史,均在哲宗到徽宗时期,随后举国南渡,这个窑址便湮没了。汝窑的窑址一直是文物界的谜,找了近半个世纪,1986年,他参加挖掘过的,才在河南宝丰县清凉寺一带发现。由于汝窑时间短,产品少,加之战乱播迁,到南宋时已有“近尤难得”之叹,所以,传世甚少,极为珍贵。
因此,那天的预展会上,我能理解这个年青人,站在这两个有保安守卫的宋朝大碗跟前,也算主人一方的他,才无限心痛地指着吴爱爱的鼻子说:“你在作孽啊,小姐!”
她娥眉一竖:“我拿去给你们挣美元,有什么不好? 要不然,这两只碗还不是在仓库里锁着?”
“你知道这要冒多大的风险吗?”
“那我请问,你们单位怎么发津贴,发奖金,马上过年,还要发鸡,发鱼,填那无底洞似的一张张嘴,这都是要钱的。天上从来也没有掉过馅儿饼,老兄!”
“吴小姐,你除了钱以外,还能谈点别的吗?”
她又大声笑了:“没有钱,你们单位过年吃屁去吧! 不过,今天你扣子没有系错,鞋子也没穿鸳鸯了,表现还算可以嘛!”
本着“好男不跟女斗”原则的康晓平,车转身离开展览会场而去。
她悄声问我:“李叔叔,这个康瓷器没有给你使命?”
我摇头。
吴爱爱很高兴:“想必这位老兄给气胡涂了。”
骆老两好,一吃二跳,剪彩以后,庆宴;庆宴以后,舞会。吴爱爱早作了精心安排,她知道中午我们已经吃了神户牛肉,便一色的生猛海鲜,流水般地往桌上端,吃得老人目不暇接,眉开眼笑。然后,舞池里乐声响起,轻装上阵的吴爱爱,只穿一件紧身羊绒衫,披一身凡尔赛缨络纱巾,第一个走过来邀请骆老下场。乐队都是早关照好了的,自然是布鲁斯、华尔滋之类,有点忧郁,有点感伤,而且都是骆老喜欢的曲子。且不论吴爱爱如何巧于心计,设想周到;坦率地说,任何正常男性,无论年齿长幼,搂着一位香喷喷,软绵绵,线条毕露,婀娜多姿的女士,翩翩起舞,大概在这一刻,偎香倚软,耳鬓厮磨,如果还挂牵着什么三令五申的红头文件,还考虑着什么党风党纪的社论精神,那就是大煞风景的事情了。
这时,我看老先生的豪情雅兴,不是怕吴爱爱提出要求,而是唯恐她不提要求。她还没有启口,骆老倒先讲了,肯定汪襄把话先垫过去了:“我知道那两个汝窑大碗,还是我在任时,坚决主张调到北京收藏的,否则,在小县城里,早让红卫兵砸碎了。”
这话倒也不假,比这更国宝级的文物,不也毁于小将革命之手嘛! 谁曾痛惜,又谁敢痛惜呢! 于是,瓷器康的发难,以屁用也不顶收场;预展过后,开始装箱启运了。那两个斗法的康晓平的同僚,也就是吴爱爱看不上的狗屎头头,一个听到传言,骆老甚至发了脾气,要闹地震,也不是这样的闹法,当时吓得血压就升上去了。另一个已经领了置装费,在红都服装店订制西服,获悉了骆老的表态,对量尺寸的老师傅驴头不对马嘴地说:“到底是老同志哪,高瞻远瞩,了不起,了不起!”弄得人家莫名其妙。
汪襄说:“其实,最不简单的是吴爱爱!”
“我看你也挺卖力的,甚至骆老最喜爱《魂断蓝桥》那支曲子,你都透露给爱爱了。”
“那也是努力使首长开心吧!”然后,他叹了一口气:“李老师,你朋友的这位女儿,实在是个人精,少花钱,甚至不花钱,就把事情全办了。这顿海鲜,这场舞会,充其量能花多少钱? 就把汝窑大碗出国展览的麻烦搞掂了。”
“搞掂”是广东话,也就是摆平的意思。我听不出他这样讲,是赞扬她不费吹灰之力? 还是觉得她赢得太轻巧,未免太便宜了她? 也许我上了年纪的关系,脑筋转动有欠灵活,竟悟不出这个秘书到底是快活还是懊丧?
他不愿意和我继续这方面的讨论,建议我看吴爱爱的国标舞。我不会跳舞,实在遗憾,只能当一名旁观者。除了欣赏她的完美舞技外,更佩服她所扮演的这个讨人喜欢的娇女角色。她不但能使不会跳舞的领导,跳得满头大汗,更能使会跳舞的领导,也跳得大汗满头。
坐在我旁边的汪襄,也许因为吴爱爱一直不邀他同舞,有些不悦,而对那些跳得开心的头头脑脑忿忿不平,忽然心血来潮建议:李老师,你不要去看那些官员的面孔,而着重观察这些人的后脑勺,准会有惊人的发现。
“什么意思?”
“你看了再说。”
果然,让我不胜惊讶。每一位,不论官大官小,几乎不约而同,都具有厚厚的,重重叠叠的,老百姓叫做“囊膪”的脂肪堆积物。我不由赞叹:“你真是个当秘书的,见多识广。”
“李老师,你承不承认,正因为有这么多脑满肠肥的人物,才构成漂亮女人最适宜生存的气候吧?”
“老弟,你怎么啦?”
这时,那个好像有第六感觉的吴爱爱,走过来,把手伸给他,直是向他抱歉,请他跳最后一支曲子,还是《魂断蓝桥》。不过,主持人报的曲名,却是《友谊地久天长》。
骆老走过来,神采奕奕,我一点也不是恭维他:“很难想象你是个老先生!”
他指着那两个边跳边谈的人,”你得服气,是年青人的时代? 无论如何,我们老了,离终点不远了!”
哪里想到,他的话才说过几天,老人家真住院了。才七八天不见面,怎么就会病得住院了呢? 真是“老健春寒秋后热”,都是靠不大住的短期景象啊! 幸好,听汪襄的话音,还不至那么严重。“俞大姐也是有一点防患于未然的意思,到底上了年岁,趁此在医院里休息休息。要不然,春节期间,团拜啊,来访啊,串门啊,应酬啊,推又推不掉,这不是最好的托词嘛!”
我换个角度问他:“可还能写字?”
“那应该不成什么问题吧?”
“大年初一,合适吗?”
“拜年,加上探望病人,顺便求字。”
“不至于太冒昧吧?”
“看你的缘分如何了?”做秘书的,终究只能影响首长。而不能左右首长,汪襄说到这等程度,也够意思的了。接着向这位跟包打听:“笔、墨、砚、章,还带着的吗?”
“那是少得了的嘛! 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呀!”
那天,汪襄当时只要他把手笔递到老人手里,这位技痒的书法家,便会龙飞凤舞,泼黑挥毫,没完没了的。吴爱爱真该感谢这个对她心有所图的汪襄,如果赶不上剪彩,反对派和观望派,会把骆老不出场,视为是一种不支持的态度。那么,主管领导准会按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精神,让两个汝窑大碗,继续回到文物仓库里,裹着绵纸睡大觉。
于是,那两只像蓝天一样澄澈的天青色汝窑瓷,在画面上摆在最突出地位的精美海报,早就航空快件托运到澳大利亚,新西兰,早就在悉尼、墨尔本、惠灵顿、奥克兰这些城市满街张贴,传播媒介也早就妙得沸沸扬扬,从中国运来比他们国家历史还要长几倍的两只大碗,预订票肯定在发售中。结果戏班子来了,而主角却缺席,对于吴爱爱和她的公司来说,就成了最卑劣的骗子。所以,她一定要拉他去剪彩,而且,回来的路上,在车子里,也还是这个坐在前座的汪襄,应吴爱爱的要求,深更半夜,拨了好几通电话,在不该找人的时候,找到了要找的主管领导,然后,把电话塞到骆老手里。这位小姐依偎着老先生,提示他讲了一大通影响啊,后果啊,外事无小事啊官话。对方不能不给骆老面子,同意作为个案,下不为例就是。
高兴得这小女子,按捺不住,竟亲了老先生一口。对在法国生活过的吴爱爱来说,这简直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骆老在朝,即使全盛时,官声政绩也比较一般。后来,在野了,也就慢慢地习惯于跟着俞大姐起早贪黑练混元一气功,一天到晚在院子里的花架下,吐气吸气,过着怡然自得的日子。严格说,骆老一生,爬得不那么高,也许和他不善与不屑于进行残酷的争斗有关,和他不怎么害人,甚至还乐于助人的好心肠有关,和他比较倾向于自在,无为,逍遥,享乐,倾向于你好,我好,大家都好的性格有关。俞大姐早说他什么都不少,就是少政治,故而别人早上升了,他还是他。好就好在他无所谓,待遇好一点,孬一点,照顾多一点,少一点,他根本不往心里去。俞大姐说:“他是个感觉迟钝的人!”
也许好人有好报吧,退下来非但未冷落很久,他过去的一位秘书,调到中央机关来任要职,官做得很大,不但时不时来看望骆老。那侯门似海的府邸,永远对骆老敞开。只要高兴,老人永远是座上客。一来二去,水涨船高,他比先前在位时忙碌了,活跃了,出镜的机会也频密了。他开始还埋怨:“人也真是难以预料,该忙的时间闲着,该闲下来享享清福的时候,倒马不停蹄了。”这当然是卖乖了,等到他老人家尝到不时露面的乐趣和甜头,不但乐此不疲,甚至还有点上瘾呢! 四合院里,只剩下俞大姐一个人练了。
“那大年初一见!”
“但愿你心想事成!”汪襄放下了电话。
骆老的书法,半路出家,不成体统,懂行的人一看,摇头者多,点头者少。不过依我看,他的字倒挺有他的性格特点,自由,放任,散漫,随意,似乎没有什么规矩道理,可挂在美术馆里的书法,都称得上佳作吗? 我看也未必。就是老人病的那天,他去参观的书法联展的开幕式,也有他的作品陈列。我听到一位主办者悄悄向人介绍:“骆老的字,不能按照纯粹书法艺术的标准来衡量的,是不是? 不在于他洋洋洒洒地写了些什么。他书法的价值,在于政治上的含金量高。”
这使我终于懂得那位在全国不数第一、二,也数第三、四的民营企业家,非要搞到骆老墨宝的隐衷了。起初,我甚至向这位老板建议:“凭良心讲,比骆老写得好的人,北京有的是,还是让我找一位书法界的名流,给你正经写几幅字吧!”
他在电话里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的好意;“不行! 我在省里,看到一位领导家里,有他老人家写的字,真是棒得不能再棒了。我就日思夜想,无论如何,要在客厅里,挂他老人家的墨宝!”这位腿上泥巴还未洗净的农民企业家,对于书法的评价,好像萝卜大葱,以一个“棒”字概括,倒也十分生动。
于是,我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讨到骆老的字,满足这位老板的欲望。
三十晚上,拜年电话,此落彼起,一个劲地铃响不停,直到零点钟声响过,才稍稍安静下来。正要吃大年饺子的时候,铃声又响,抓起一听,是俞大姐慢条斯理的声音,真让我受宠若惊。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基本上属于半仙之体的老太太,还会想起来打电话拜年,我们全家都诧异不止。
她虔信“天地阴阳混元一气功”,每天的晨午昏三个时辰,吸收天地元气,排出体内浊气。一个时辰是两个小时,这就是说她余生的三分之一时间,要在练功中度过。无论冬夏春秋,无论刮风下雨,雷打不动,从不间断。我偶尔到她家去串门,每去,必看见她在院中的丁香花架下,一口气慢慢地吸进去,再一口气慢慢地吐出来,专心致志,一脸神圣,比她教马列时还要执着。我的到来,和我的离去,甚至跟她打招呼,都无动于衷,已经练得她快要不食人间烟火了。从她身上,我也悟到了为什么在中国历史上,会发生义和团事件和红卫兵运动的道理。
我赶紧抢先一步:“啊,大姐,我们全家给你拜年了。”接着祝她牛年大吉,顺便也祝骆老身体健康,还附加上一句“永远健康”之类的调皮话,开个玩笑。她是位很有修养的,曾经教过科学社会主义的老大姐,没有笑。只是给我们全家每个成员,包括她过去送的、早走失不知去向的一只猫咪,都关心一遍。然后,又问我新的一年里,有没有下乡的计划? 是不是打算写些工农兵喜闻乐见的作品? 还一再告诫我,千万别再犯路线错误,严格要求之心,溢于言表。但她话语里的时间差,让我怎么听,也觉得别扭。接着,又从骆老住院说起,要我接受这个经验教训,一个人,不忙不好,太忙也不好,总之要讲究健康第一,最后,归到她练的功法上。
看样子,老头子住院,小保姆回安徽,老太太一个人在家寂寞,想找个听众聊聊天。眼看煮好的饺子吃不到嘴,有些着急,也许她觉察出我心不在焉,也许她看看时间确实不早了,便要挂电话。但在持断前,她问我:“你知道那个叫什么吴爱爱的女人吗?”
我一听,感到十分惊讶,她怎么关心那位特别能哄老爷子开心的小姐,也很破天荒的,而且那口吻,是称不上太友善的。也就不好作任何深入的描述,尤其对一个从未漂亮过的老太太,恭维一位年青小姐如何漂亮,如何迷人,大概是很犯忌的,于是轻描淡写:“要知道北京这个地方,其实并不大,难免碰脸见面,不过点头之交的,如此而已。”
好吧!”
她没有下文,我也就绝不打听了。这是他们那一代老同志的规矩,作秘书的汪襄体会最深。领导不想说,你也不必问,领导要想说,你不听也不行。听老太太那边放了电话,我才放下心来吃牛年的第一个饺子。谁知还未尝到什么味,门铃在半夜三更响起来,这可真是不速之客了。我想:中国人即使再发扬传统精神,也不会有谁这样不懂事,零点刚敲过,就来登门拜年的? 也许楼里谁家吃饺子,事先忘记打醋,特来匀一点,这种不情之请,也太荒唐了吧? 正纳闷问,开得门来,却是老太太刚才打听的吴爱爱。
肯定刚刚参加过假面舞会,手里还捏着一柄欧洲贵妇人使用的手镜;她把另一只臂膀搂着的大把鲜花,塞给我。然后问我:“我可以进来吗?”
“你该不是喝多了?爱爱——”我提醒她:“你现在应该去的地方,是万寿路那儿的干休所,你老子娘在等你回家过年呢!”
“出了点事!”她坐下来,长喘一口气。
她是个消息灵通人士,因为她在政界、军界、商界、文化界,是个路路通的女孩,经常能从她嘴里听到许多真的、假的、半真半假的消息。有的当时听了以为是假的,事后证明却是千真万确的重要新闻。我还以为她要爆出什么惊人内幕,谁知她说出来的,不过是老太太吃她飞醋的事,我不禁捧腹大笑起来。
“不可能! 老太太修练得快成正果了,还有功夫嫉妒?”
“听说,她很生气咧!”
一想刚才俞大姐在电话里,最后问过一句吴爱爱,还加了“那个叫什么”的前缀词,说不定,微言大义,是不是另有文章?
我也奇怪:“老太太一向深居简出,不问世事,你怎么知道这个消息?”
“汪襄说的。”
“他和你在一起? 这个三十晚上?”
“你为什么这样问,李叔叔?”
不知为什么,我那做过媒的心总是不死,虽然我发了誓,坚决不再多事,但总觉得那个本分的,老老实实做学问的,一碗清水看到底的康晓平,是个不错的未婚夫。当然,能干,老练,成熟,胸怀大志的汪襄,也是蛮有竞争力的。
“他是好容易用电话找到我,通知这个情况。”
“真够朋友!”
“不知谁把老太太煽动起来,说我跟骆老如何如何不堪入目!”
“谁这么多嘴多舌?”
“我才不在乎,只怕她一搅,那两只汝窑大碗,会不会又节外生枝?”
“这么说,病还在出国展览上?”
“汪襄也纳闷,该不会是瓷器康不甘心失败? 给老太太撮火?”
“有这个可能?”我不相信。
“李叔叔,你不大理解我们这一代人,你认为我们该做的事,我们未必做;你认为我们不该做的事,很可能就偏去做。这种背后的算计,还不是小菜一碟。”
我马上抄起电话,到他的单身宿舍找他。管理员说他和几个年青人,搞了一辆车,除夕夜逛圆明园去了! 嘿,倒挺会玩! 我想起他有手机,连忙拨过去。喝,大概正在兴头上,从电话里听到,有人唱,有人叫,还有人作长啸,一个个处于亢奋状态。他也不例外,跟我大讲特讲夜色中的西洋楼,如何如梦如幻,开心得不得了;并说,这是一篇简直甭提多好的散文题材! 我没时间跟他风雅,直接了当地就问他,你干嘛要给老太太告密? 这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为,搞这种小动作,未免太卑劣了吧!
他挺反感。“你怎么啦!”他肯定以为我吃错了药,“我把谁得罪了?”等他搞清楚怎么回事,一句话就把我驳了。“你可真能冤枉人,那天我看预展,他们为那两件汝窑瓷,写的说明词,简直狗屁不通,我都重新替他们拟了一份稿子,还没来得及给那位骄傲的公主打电话呢!”拿着分机在听的吴爱爱,也伸了一下舌头,表示意外。我不禁问他:“那你这是干嘛? 你不是反对?”他叹口气:“有什么办法,既然拦不住,还是要拿出去展览,何不更好地向外国人介绍呢?”
放下电话,不但我,连小姐也无话了。“我想他还不至于那么卑鄙,可是,除了小康外,还有谁跟你在汝窑瓷上过不去?”
她告诉我:“还有笑话呢,那天在车里亲骆老一下的事,也传到老太太耳朵里,这可不得了,打翻了醋缸,非要到医院大动干戈地闹呢!”
我笑了,“谁让你这外国脾气不改,那还不让人家传老婆舌? 不过,账算得过来,知道的人有限,除了司机,除了司机告诉保姆,还有谁会嚼舌头根子? 总不会是骆老自己和汪襄吧?”
“当务之急,是必须想法稳住老太太,万一领导明天来给骆老拜年,万一挑这时候来大闹一通……”
“怎么办?”
“骆老这个人,没把握的啦。我担心他在汝窑大碗的事情上变卦。李叔叔,这就要求你帮忙了!”
“我?”
“汪襄说,只有你出马,老太太能给面子。”
“别逗了,爱爱,他太谦虚了。他才是最合适的人选。他就住她家西厢房里,他不但经常陪老人家练功,还经常陪她同桌吃饭。”
她那双挺富有表情的眼睛,突然闪出疑虑的神气:“是吗?”
“她混元一气功练到相当程度,怕老头子社会活动太多,招惹什么邪气,再加之他食欲旺盛,鱼虾蟹鳖地吃,带回来的浊气,冲了她多年修练的元真,不但不能同床共枕,也不能同桌吃饭。只有汪襄和老太太一块吃初一十五的罗汉斋,可以想像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爱爱你想:他说话不比我灵验?”
她站起身来,神色不安,盯着我看。
“你怎么啦?”
她思虑了好一会,一字一字地斟酌地说出来:“有没有可能是他? 因为全过程都在他眼里。”
我马上知道她开始怀疑谁了,“难道会是汪襄?”不过我认为她的判断,过于情绪化。因为对一个根本没想到卖弄色相的女孩子,说她如何如何,是绝对忍受不了的污辱。但一个聪明和理智的人,不应该受到只言片语的干扰,而乱了方寸,我怀疑那些对她的高度评价,未必那么有脑子,果然如此,能这样偏激呢? 而且,汪襄帮助了你,得到了你想要的汝窑瓷,又想出法子,让你重新失去,这找不出一个合乎逻辑的解释呀! 再说,汪襄不可能是这样出尔反尔的人,我跟他不多不少,也有十多年说不上太密切,也不能说是太疏远的来往,难道我会不了解这个年青人?
她对我的意见,只有一个动作:摇头。
“不会是汪襄……”
她反过来问我:“你说还有谁?”
我仍旧断然不信,因为,这实在说不通:“不可能,汪襄站在你这一边的,为这两只大碗,够给你跑腿卖命的。”
“哦!”她哈哈大笑起来,像那天在咖啡店,看见康晓平的破绽一样:“我有点明白了! 他和我们没有什么区别,我知道该怎么办! 真对不起了,这么晚把你打扰这一顿,真不好意思!”说罢告辞要走。
我送她走出门外,小孩们的电子鞭炮噼里啪啦地响着。我还是担心,“爱爱,万一老太太马列起来,老爷子只有甘拜下风……”
她不回答我的问题,也许觉得我是杞人忧天,而是站在门口,对城市禁放鞭炮的这种新的电子爆竹,发表评论:“敢情这是虚张声势啊!”然后,这位京城有名的女流,坐进她的车,开走了,很快逝在晦暗的远处。这时,东方开始微露曙色,牛年的第一天开始了。
要不是为了那位老板想讨骆老的字,我是决不掺和到这场说不清辨不明的是非中去。我能想象医院里那开了锅的情景,一边是俞大姐、骆老的又哭,又闹,一边是汪襄、吴爱爱的又喊,又叫。跟着,肯定是解劝,拉架,抚慰,评理。所以,我尽可能地晚去一会,等这场世界大战稍稍平息,有点眉目要签和约的时候,再去给骆老拜年,顺便求他扶病挥洒。中国文人讲究这一天要写几个字,叫做“元日试笔”,不是最好的理由嘛!
直挨到下午三点,我估计无论怎样的争吵,也该偃旗歇鼓了。于是,怀着忐忑之心,来到医院,找到骆老的病房。先在门口倾听一会,屋里寥无声息,敲敲门,没有回应,我还以为打架出了人命,都弄到急救室里去呢? 遂推开了门,迳直进去。只见汪襄在外间屋的沙发上打瞌睡。我摇醒了这位克尽厥职的秘书,关切地问:“没有出事?”
他肯定彻夜未眠,困得站不起来,大概好容易认出来是我,“你来了!”
我的担忧,仍在老太太是不是造成了什么困扰上。“俞大姐,没来?”
汪襄摇摇头,他好像对这些事情,不那么感兴趣。
“没有出什么问题?
“你怎么啦?”
我后来发觉,人要是上了年纪,就迟钝,就没有眼力,就不识时务,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是说,老太太不开心,要来理论什么的。”
“没有这事啊? 有嘛? 我怎么不知道? 什么也没有发生呀,我想也不会发生,也不该发生的呀! 是不是?”他那种秘书的职业腔调,对我来讲已经是听得很熟悉的了。
那我还有什么说的? 只好到里间屋探望骆老了。
他挡了我一下:“他刚睡着。”
止步的我,侧转身来,问他:“老先生病情怎么样?”
“倒还不算太严重,肯定是脑血栓,不过幸运,没有了不得的后遗症,只是手和臂不太好使,抓不牢东西。”
我赶紧问:“哪只手?”
“我就知道你要问——”这年青人居然有兴致跟我调侃。
应该说,汪襄比康晓平,吴爱爱要大几岁,给我留下的总印象,是成熟,踏实,能干,不咋咋呼呼,不油头粉面,这就很不错了。有的人当面叫你老师,背后叫你王八蛋,你不也只当听不见吗?有的人,打上门来,你又如何? 因此,他偶尔玩笑一下,何必在意。“你昨晚上不是说可以求老人家写字的吗?”
“我是将文房四宝,都准备齐全的呀。谁知今天早上,俞大姐来看他,谁知怎么搞的,顿时他就觉得手麻木了,连嘴角也有一点歪。我一看马上想到你交待的任务,真是不巧得很,偏偏是写字的右手! 不过医生说,好好养,一两年,会恢复的。老爷子够幽默,他说,不行,我练左笔。”
我至此不得不服膺“命也运也”这句话。写不成。就是写不成,“缘分”二字,这时,我算是五体投地的信服。
回来后,给那位小姐打了个电话,“爱爱,你呀你呀,弄了半天,说人家虚张声势,把人家说得一塌胡涂,其实,是你自己放着好好的年不过,制造紧张空气,弄得四邻不安。今天我一去,天高云谈,风和日丽,什么狗屁事情也没有呀!”
她在电话里笑了,“李叔叔,你真是太古典主义了,现在是什么时代啦,还有用钱都摆不平的事情嘛! 一张支票就统统解决了呀! 这才天下太平的。”
“你给了谁支票?”
“李叔叔,你说我该给谁?”
“不可能,他不会收……”
“这年头,我还没看到给谁钱,谁会拒绝的,没有人跟钱有仇! 何况这是劳务费嘛!”
我不相信她的话,“他会接下你给她的钱?”
“为什么,钱扎手吗?是他开口要的价码。你大概想不到,心还挺黑。”
听起来,像是她信口瞎编的,我不能想象汪襄会张嘴向她说:我要多少报酬! 但禁不住问了一句:“那你给了他什么数目?”
“一把!”
她是忙人,她不知道我听了以后,大吃一惊,嘴张得太大,一时,合不拢来。其实是愣在那里,欲说无言。以为我挂线,她也关了手机。
唉! 牛年就在这一把一把的钱中开始了……
就这样,度过了春节,又度过了元宵,一直到了二月二,龙抬头,那位外地企业家突然拨过来一个越洋电话。我问他在哪里,他说,我今年在南非过的年。我问他,你到那里去干什么?他说,不干什么,溜达溜达。听他谈论旅行的口气,比我在北京从西单到东单走一趟好像还随便,不算一回事似的。
“南非不是还没有同我们建交吗?”
我没想到他说的,和吴爱爱说的大同小异。大概凡是老板的话,都是差不多的:“这世界上还有拿钱摆不平的事嘛!”
因为我欠着他一份人情,至今还未讨到骆老的字,估计得等到老人脑血栓慢慢消除,恢复健康以后,才能求老人为我写出来还债,最乐观也至少是一两年以后的事了。所以,我尽量不接触这个话题,只是问他南非逛得怎么样,那儿金子和钻石,便宜不便宜? 我一边问,一边嘲笑自己痴人说梦,好像稿费标准已经高到可以问津这些奢侈品似的,真可笑! 还是和他扯大象吧,狒狒吧! 他似乎知道我有难言之隐,也和我谈约翰内斯保啊,好望角啊,没话找话,一直到非洲南部的这个国家,谈得无所可谈的时候,才告诉我,骆老的墨宝,他终于还是想法弄到手了。
我一听,像是卸下了万斤重担。“真是不容易。”
“你就不必麻烦了,谢谢你费心了。”
“唉,我也感到挺抱歉的,没给你办成。”其实,我也无须多此一问:“那你是怎么求到的呢?”他不假思索地就回答了:“我让我的秘书,带上钱,找到骆老的秘书,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就行了呗! 很痛快,明码实价。
接下来,我倒是真想知道他花了多少钱?
南非在地球的那一面,离我们这里,实在是太远太远,但这位老板的声音,却非常清楚:“一把!”他怕我没听见,又重复了一次。“你听见没有,一把!”
我告诉他:“我听见了,我估摸着也得这个数!”虽然我胸膛里好像堵了一块东西,梗在那里,怪不舒服。不过,我还是为他得到这幅墨宝向他祝贺:“无论如何,这是你一心想得到的。我以为你得不到的,谁知你终于还是得到了,真是为你高兴啊!”
随后,我想想,也就豁然开朗了,这就是有着许多人的世界。你的幸福,是你认识许多人,你的不幸,也是因为你认识许多人。但是,在你的一生中,你碰上谁,或者碰不上谁,你做成什么,或者做不成什么,大概有个缘分在的。
就这样,不知你信不信? 反正,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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