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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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的岛》(原文全文)

一年中,我总怀着温馨的感情等待着短短的枯水季。它并不像儿童等待一只水果、情人等待一个夜晚那样,抱有明确的目的。我只是喜欢在枯水季的那段时光,独自去江心的小岛,天地空空阔阔的,精神清清爽爽的。这条江从春流到夏,从秋流到冬,终于流到了几乎穷竭的时候。它全部的底蕴都露了出来;整年抱在怀中不放的小岛,暂时也就无可奈何地撒手了。我走出城市的峡谷,走出一片厚重的阴影,看...

一年中,我总怀着温馨的感情等待着短短的枯水季。它并不像儿童等待一只水果、情人等待一个夜晚那样,抱有明确的目的。我只是喜欢在枯水季的那段时光,独自去江心的小岛,天地空空阔阔的,精神清清爽爽的。

这条江从春流到夏,从秋流到冬,终于流到了几乎穷竭的时候。它全部的底蕴都露了出来;整年抱在怀中不放的小岛,暂时也就无可奈何地撒手了。

我走出城市的峡谷,走出一片厚重的阴影,看冬天的阳光在这里大幅大幅地展开。沙滩伸出颀长的手臂,似乎一直要伸向天的尽头。昔日的渔人呢? 昔日的帆影呢? 她平线如弓弦,被沙滩拉出一个饱满的弧度。我躺在温软的沙床上,感觉天地是一间十分宽敞舒适的房子。也许真有一个上帝,他就是房东;也许没有上帝,这房子既不要购置,也须租赁。

但我只是一个行色匆匆的过客,没有更好的情形。宴会是别人的,歌笑是别人的,名利也是别人的。我在那间狭小的屋子里,破坏了蜘蛛的把戏,粉碎了老鼠的阴谋,这些都不足挂齿。一些书藉用它们发霉的思想骗取我的智慧。我一直信任它们,像信任自己的父母。直到有一天,我逃离那些狡诈的掮客,偶然地来到这座小岛,掀开大自然的第一页,圆润的鸟语和纯净的阳光一齐注入在我的心中。

我如此冷静地审视自己和审视别人,这还是第一次。真正的恩典并不像我预想的那样,来得神秘莫测;它就在我的手中,是我给予自己的一份礼物。我撮起一捧一捧沙,垒成一个平台,用手指在上面写上一句铭文:“复生于必死之时”。谁能弄清它的准确含义呢? 我在最深的孤寂里,感到过死神冰凉的手,它叫我拿起锋利的刀片去切断生命的源流,它叫我用足量的安眠药去换取一个永恒的梦境。我微笑地对待它,无动于衷。它被激怒了,只好找来它的兄弟,慢慢地收拾我。我确实无法逃脱那衰老的指爪,它攫着我年轻的生命,如同鹰攫着小鸡。反抗是无用的,也是无益的。

小岛能设下一个谜,也能解开一个谜。它永不衰老,因为它得到江水和阳光的厚爱。它的林子逢秋落叶,却丝毫也没有凋败的迹象。它遵循自然的信念与法则,新生替代了死亡,因此它不会遭到毁弃的劫难。飞鸟从头顶掠过,纷纷如石子一般投入林中。它们生活在自由的空间里,既不害怕衰老,也不畏惧死亡,真令人羡慕!

一群少年在远处的沙滩上踢球,我眺见他们矫健的身影。一对情侣漫步而来,午后的阳光给他们神情欢快的脸涂上一层金色的釉彩。少年和情侣是我视野中唯一变化的风景。他们感到幸福,因为一局球赛和一场爱情给了他们满意的补偿。在城市里,正有激烈的角逐和畸形的世态演化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参与者是不幸的,见证人是痛苦的。人类在生存和生活的漩涡中挣扎,侥幸上得岸来,也仍是惊魂不定。我在岛上想起一些朋友。他们全部的德行就是曲解真实的人生,找一些观念来奴役自己,找一些事情来折磨自己,犹如一个可怜而又能自得其乐的香客。他们一旦醒悟,便用古怪的方式来加以矫正,那些拔去蛀齿的病人总想换上金牙,似乎是同样的类型。

二十岁时,我还在轻信某些书中的鬼话,并且奉之为金科玉律。我生长在城市,远离真实的大自然,虚伪的气息使我的心灵日渐萎缩,难以舒展。人们放纵我的恶习,宽容我的缺点,却看轻我的智慧。当我滑向庸俗的坡道时,没人肯救助我。我忽然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所面临的绝境,因而毅然决然地纵身一跃! 虽然留下了残疾,却抢救了一份纯良的天性。

我像女人爱护脸、男人爱护头那样,爱护自己的一番憬悟。走出城市,回到岛上,小憩或者沉思。它启迪了我的心智,去对付一些强有力的诱惑,它们形形色色的,在名个角落里设下骗局。我并不强行抹煞自己的欲望,因为我知道那是徒劳的,况且这些欲望或多或少地滋养了我。我只是不想让那些贪婪的念头盘踞下来,因为它们会胁迫我走向罪恶。

岛上有一具沉船的残骸,我揣想曾经发生过的一幕,然而终于不得要领。沉船上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辨识的标志,它不肯提供任何精彩或平淡的细节。也许只要知道它是沉船就够了。人,成了大自然首先要摒弃的因素。人类往往无端地制造恶行,生出一种狂妄的意念,虽遭到一次又一次的惩罚,仍不能幡然悔过。

我不再穷诘那些随处都可以碰到的疑问,只要用心去体贴身边的事物,就可以获得它们的同情。这是不是某种混乱的错觉? 我每天顺利地进入公式化的生活程序:走上楼梯又走下楼梯,躺倒又起来。离开与返回之间,只有岁月匆匆流失。究竟我给这个世界增添了什么呢? 一张毫无新奇感的面孔,一些简单操作的声音,仅此而已。“总该创造些什么!”这个意念强烈地呼唤我的性灵。岛上的宁静并不能平息我心中的喧哗和骚动。我注定属于那座城市,就这样生老病死、与世无争吗? 我不是一个卑怯的人,我的意志依然不可磨灭。尽管愁情万斛,但我认定了世界不可能完全地埋没我;除非我自己埋没自己。

季节走着循环之路,自然万物在这个封闭的圆圈中孳生繁衍,衰老死亡。我只是这条生死巨链上一个小小的环节。正如这沙滩上一粒被忽略的细沙,它可以安静得无声无息,但它并非空幻虚无。

我无须寻找理由责怪和鄙夷我的那些朋友,他们用各自的方式领会生活表面的和深久的况味,给世界带来了纷扰,也带来了乐趣。我真喜欢他们红润的脸庞和快活的神情! 他们总是那么毫不在意地说:“没什么了不起的,好好地对付一下。”虽是轻描淡写,但这种生活的决心,却使我钦佩。因此我不再怀疑他们怎样耍弄心计。毕竟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生活轨迹,评价他们,应该格外地谨慎。一场大雪,是冬天的杰作。我离开火炉,仍去岛上度过闲暇的时光。卢梭在他最孤独最困苦的日子里,在法兰西偏僻的一隅漫步遐想,终于抖落了心灵中积压了一生的重负。他被人爱过,也被人误解、伤害过。在生命的向晚时分,他感叹道:“我活了七十岁,却只生活了七年!”

我漫步在广袤无垠的雪原上,想起卢梭,想起这位不幸的哲人。我为自己对生活仅有一些肤浅的认识而感到渐愧。我走向一个巨大的空白,走向世界的深处。七十岁的时候,我会说些什么呢?

回头望去,白皑皑的岛上,只有一行蜿蜒的脚印。这是最沉寂的时刻,也是最热烈的时刻。低垂的苍穹上,铅灰厚重的去慢慢向远方飘移。雪片似满天飞舞的玉色蝴蝶,正纷纷扬扬地落下,落在我的肩头,落在空蒙的视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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