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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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云》(原文全文)

那朵云远去了,隐没在历史深处。细细的雨点,还不时飘洒,透出幽香和清凉,滋润着生命之树。女孩的年女孩的年是在红纸和剪刀的交叉中开始的。大扫除刚结束,门窗洞开。窗玻璃亮晶晶,地板上漾着一条条水迹。空气潮湿而凛冽。铜烛台、锡茶壶、香炉从床底下被拖出来。它们沉睡了一年,身上泛着疲劳的暗黄。厨房里破例有公鸡的叫声。成包的、散装的食物堆满在搁几上。这一切,组成了一幅喜气...

那朵云远去了,隐没在历史深处。细细的雨点,还不时飘洒,透出幽香和清凉,滋润着生命之树。

女孩的年


女孩的年是在红纸和剪刀的交叉中开始的。
大扫除刚结束,门窗洞开。窗玻璃亮晶晶,地板上漾着一条条水迹。空气潮湿而凛冽。铜烛台、锡茶壶、香炉从床底下被拖出来。它们沉睡了一年,身上泛着疲劳的暗黄。厨房里破例有公鸡的叫声。成包的、散装的食物堆满在搁几上。这一切,组成了一幅喜气洋洋的年前的风景画。
从初冬北风刺骨那时起,女孩就盼着过新年。新年,意味着向大姑娘迈进了一步,意味着口袋里的压岁钱,意味着自由自在地串门,意味着无拘无束地玩乐。红火火,闹哄哄,新年真是个逗人喜爱的节日。
现在女孩的任务是将红纸剪成各种各样的花样。将方纸一折四。剪出的花样是方的。一折八呢,剪出的花样是圆的。那花样可好看呢。里面有三角形、菱形、如意形图案。有时还有一只没有羽毛的鸟、一朵朵盛开的花。更复杂一些的,就不会剪了,她还小。
花样铺满了一桌子。那大的圆的一朵朵贴在窗玻璃上;那方的,一片片嵌在锡茶壶盖上;那长方的,一张张安在铜烛台的底座。最后,留下一个铜板大小的红纸片,女孩把它夹在书里,到时候要派大用场的。
被妈妈擦洗好的铜烛台泛着金光,锡茶壶映着银色。它们被红纸花一点缀,雍容华贵好气派,与窗花交相辉映,屋子里顿时喜气洋洋。
她不让爸爸妈妈动她的东西,两个弟弟更不行。地上有一片纸屑她会拾起来,窗上有一粒灰尘她要用抹布擦去。这个年的殿堂,是她构筑的。她进进出出,看了又看,每看一次都有新的感觉。过年是多么好啊!
两个弟弟可不在乎这东西。他们在街上疯玩,回来时见到女孩打扮好的房间时,只惊奇地叫了声:“啊!”
日光淡得像烛光,遮遮掩掩,躲在白云后面。寒气刺骨,屋檐上的冰凌不再滴水,结结实实泛着惨白的光。午后四时,黑暗就笼罩下来,屋里顿时变得模糊而阴沉。
女孩的心,始终明亮。
她问妈妈:“你喜欢过年吗?”
乌黑的眼珠,期待着肯定的答案。这时,两颗心贴在一起,会更暖洋洋的了,谁知妈妈回答说:“不喜欢!”
天底下竟然有不喜欢过年的人! 她不理解。妈妈说:“长大了就会理解了。”
她是绝对喜欢过年的,于是就不说话,帮着忙碌的妈妈扇煤球炉子。爸爸和弟弟都到澡堂洗澡去了,洗得干干净净的,迎接年夜菩萨。女孩子是不需迎接年夜菩萨的,因此也不必去澡堂。
蒸汽弥漫着整个厨房,女孩和妈妈都成了雾中人。大大一刀熟肉放上了红漆盘,妈妈说那叫“仁福”。一只熟鸡,翅膀耸起,瓜子藏在肚里,在盘上摆出跪拜的姿势。女孩在它们胴体上各贴了一张红纸花……
洗完澡的男人们头发湿漉漉,满面喜气,请了年夜菩萨回来。年夜菩萨其实是一张报纸大小的水印木刻,穿着京戏里官老爷的服装,全身放红光。那张脸,眉眼不清楚。最显眼的是脸上两堆胭脂,倒三角形似的挂在两边。女孩总盼望年夜菩萨好看些,谁知还是老模样,她感到遗憾。
不过,这仅是一刹那的感觉。女孩对菩萨并无多大兴趣。她喜欢的是敬神时的檀香味,以及供奉跪拜神奇而有趣的全过程。
一件件食物被搬到供桌上,最后,一条约一米长的青鱼也被抬了上去。它在桌上蹦跳着溅出满桌水花。
“红纸呢?”爸爸按住鱼问。
女孩立即想起那片铜板状的红纸,就从书里取了出来。妈妈立即把她拦住了,说女孩不能靠近供桌,否则会倒霉的,此事只能让弟弟办。
熊熊的烛火照亮了房间,檀香烧出一种神圣的神秘味。香烟缭绕中,年来了! 女孩和妈妈缩在一边,看着爸爸和弟弟三跪九叩首,很庄严的。那倒三角形似的胭脂多难看! 越瞧越感到丑,她不喜欢。鸡鸭鱼肉以及烛台、香炉上的红纸花都是自己剪的,菩萨却把她关在外面,她也不喜欢。无情无义,算什么菩萨,一张纸罢了。
女孩恨恨地回到灶间,依偎在妈妈的怀里,等待着香烛点完,让爸爸把年夜菩萨烧掉。
一蓬青烟一道火光,爸爸把年夜菩萨丢入檀香炉,尊敬地说:“菩萨上天啦!”
女孩心想:好了,走吧,快走吧! 菩萨一上天,她又可以在供桌边自由地走来走去,搬动供物,将上面的纸花揭下来,贴在墙上欣赏。然后,让那顿年夜饭把肚子塞得滴溜滚圆。明晨,她会在枕头底下拿到用红纸包裹着的压岁钱,然后穿上新衣,去亲戚家拜年,到马路上看猴子出把戏,去同学处掼炮仗、放烟花。这种明亮活泼的年多么使她激动、向往。
她忘了,那年菩萨明年还会来的。

眼 神


女孩上学的时候,背后常会传来一串清脆的铃声。那是李莉故意踩出来的。只要女孩一回头,就会看见坐在包车上的李莉黑眼珠朝上翻,旁若无人的样子。漆黑的包车合着包车夫的
脚步声,很快地超越过去。锃亮的车身,映着绵绵不断的碎石马路。车篷上那只五彩鸡毛掸子高翘着。女孩觉得,连鸡毛掸子也浸透了李莉的眼神。
她最忍受不了那种高傲、蔑视。在这一刹那,李莉把自己扮成了女神,而她跟在包车后面走,像个奴仆。
她们同在一个班级。李莉坐前排,女孩殿后;各自有一帮伙伴,拥有不同的爱好,互不相干。偏偏两人的家紧挨着,经常狭路相逢。
那眼神不时在女孩的脑子里浮现,深深刺痛她的心。
她很想有机会坐一次车,让李莉也跟在后面走几步。当然,也要把高傲蔑视的眼神丢给她。
春节里,姨母给了她这个机会。
雪后初晴,空气清新而凝冻。年初四,拜完年,姨母雇了一辆黄包车送她回家。车上放着一麻袋年糕、糯米块等重重的礼物,并预付了车钱。当车夫把一条半旧羊毛毯盖在她身上时,她觉得自己突然高贵起来,玫瑰红织锦缎旗袍,配上头上粉红色的绢花,俨然是个大家闺秀,可以用高傲的眼神瞟瞟李莉了。
一路上,她想象着李莉此时可能去附近人家拜年,或者是在门口看孩子们放焰火、鞭炮,她的车可以耀武扬威地在人群中驶过去,和她迎面相遇。
想着想着,竟然忘了看热闹的街景。想着,想着,发觉车子摇晃起来,人力车夫的腰弯成九十度,头像乌龟似的伸直,使劲地朝前拖。原来他们走进了一段泥泞路。多日的雨雪渗透了路面,车轮深深地陷下去,划成一条条轨道。蓦然间,哗啦一声,车子倾斜,人和礼物都翻倒在泥地里。
女孩的手脚已冻得麻木,失魂落魄、狼狈不堪地跟着车子走出泥泞地。那车子轮盘弯曲,已是不能拉了。车夫帮她另雇了一辆,等到坐上新车,盖上毯子,惊魂方定。女孩见织锦缎旗袍半边沾上了污泥,好不烦恼。用手绢轻轻擦,才淡了一点。她提醒自己,下车的时候,要把装年糕的麻袋拎在左边,遮盖一下。李莉肯定是看不出来的。
那辆车很新,毛毯上有咖啡色小花,使女孩感到温暖。除了缺少鸡毛掸子和铃子外,几乎能与李莉家的包车媲美了。车轮擦着柏油路面,发出轻快的嗞嗞声。女孩希望车夫拉得慢些,以便跟着车辆摇晃着身子,体会着甜甜的滋味。
等一会儿,李莉就要见到她了。那时,她在车上,李莉在车下。于是她把眼珠朝上翻,高傲蔑视,大家闺秀的样子,向李莉宣告,别人也坐得起车的!
小货摊上挂满鞭炮和气球,南货店“南北果品,关山桃枣”的黑匾上,红绸带飘扬着;绢花铺内挤满了买丝带、头饰的妇女。这一切都像活动风景,徐徐地朝后退去……
退到终点,就是她的家。
仿佛才一会儿,怎么就到家了,还不过瘾呢。她尚未回过神来,车夫问她要车钱。车钱姨母不是给过了? 姨母是给第一个车夫,不是给他,坐车总得给钱嘛。第一个车夫、第二个车夫……把她弄混乱了。有些人围拢来看热闹,她恨不得从地上钻下去。已经记不清是怎样上楼、尴尬地向父亲要钱,然后打发车夫走的。
当她缓过一口气来的时候,才在脑子里搜索那些围观的人群中有没有李莉。凭第六感觉,她确信李莉不在门口。她暗自庆幸,因为在那种可怕的气氛里,她无法潇洒,更做不出那种高傲的眼神来的。

凌乱的脚印


金先生的家有一种神圣而神秘的味道,它居于这幢房子的最高层。说是高,也不过二楼半,一种在晒台上搭出的简屋。小小一间,被佛龛、香烛台占满了。神像在厚厚的金黄色的布幔后面,两手拱在肚前,红红的脸向人微笑着。
女孩住在前楼,常看见金先生从门口经过。她觉得金先生很脏,穿着一件黑色道袍,很少洗涤,长长的胡子上,有时粘着菜皮和饭粒。金师母生病的时候,他还上街卖菜。蔫蔫的菜叶,挂在蓝边,简直像个叫花子。
但是她爱看金先生替人治病,尽管她已看过几十次,了解整个过程,还是常常上那儿去。她喜欢看蜡烛点燃起来时的圣洁情景。布幔顺着气流柔柔拂动。香烛清清的香味、柔柔的神韵使她飘飘欲仙。
金先生用右手两个指头远远地向病人上下摆动,嘴里发出“丝呼拍呼”的声音。女孩在门口照样对着金先生做,不过不能出声,一出声就会被赶走。下面来了精彩的了,“呼——”大口冷水朝病人喷去,水珠雾一样洒下来,在阳光底下一闪一闪。
再下面,女孩知道的,是“杀鬼”。金先生用右手把鬼一个个提到左手指头上,一、二、三、四、五,好了,五个。右手合着嘴里的“杀”声,向五个“鬼”劈了下去。这时候,女孩的喊杀声往往比金先生还高,清脆响亮,倒是助长了声势。这时,金先生只是笑笑,并不驱赶她。她喜欢这种配合。“鬼”被水喷、刀杀后非逃即死,病人的病也就痊愈了。
有人说这是迷信,女孩将信将疑。那缭绕的烟雾中,仿佛真有圣灵在游荡。金先生口中喷出的水,说不定是圣水呢。不然的话,为什么有不少人经过金先生的杀鬼、给药,毛病好了呢?
一天,女孩看见金先生在一个白色的磁钵里捣碎各种药丸药片,这不是从药房买来的治感冒、腹泻、头痛的药吗? 金先生说,不,我的药和别人的不同,是念过经的,不信,你摸摸看,还热的呢。女孩一模,果然微热。一股灵气直冲胸臆,立时感到眼目清凉,天宽地广。
渐渐地,女孩对金先生的邋遢不在意了,认为它是一种灵气的象征。比起济公,还差一段呢。济公活佛还不是像叫花子的吗?
一天。女孩有幸让金先生治一治病了,这是她盼望已久的。盼着盼着,就是不生病;盼着盼着,就无法领受菩萨的恩泽。可是一旦生了病,喉咙疼痛,浑身发冷,天旋地转,连金先生的阁楼也走不上去。
父亲只能把金先生请了来,求神光顾家门了。
金先生呼呼地吹气,使她感到头上有一阵凉意,那水一喷,手一杀,震摄灵魂,似乎有一股幽幽的气在身上流动、扩散、排除、隐隐升腾,远了、远了。
不一会儿,她感到魔鬼又来到床前。原先疼痛的喉咙变得麻木,似乎长出一层软软的毛。
长了一层又一层,喉咙变窄变小,她只能张着嘴喘着,不知道日出日落,不盼望酒菜茶饭,面对着白色的帐顶,艰难地出气……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发现一种黑色的光在眼前晃动,原来是金先生的长袍。她无力抬头,视线对着地板。地板刚拖过,洁净潮湿。金先生的布鞋在上面踩出一双双脚印! 竖的、横的、交叉的、重叠的。
她的脑子模糊了。好像金先生在跟爸爸说什么,好像有人移动她,好像……
等她醒来时,发现眼前一片白色,自己是住在专治传染病的隔离医院里,床上的牌子上写着:白喉。这是一种凶险的病。感谢隔离医院,把她的病治好了。
从住院到出院,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回家后什么都陌生。金先生治病的情景,仿佛很遥远了。大人们说,越是远的东西,越是能看得清。女孩觉得这话有理。她也看清过去模糊的东西了。
她对爸爸说:“金先生让菩萨治病是假的,只有那些药是真的。”
爸爸摇摇手:“别乱说,人总得混口饭吃嘛! 你不知道,送医院还是金先生的建议。不然,你性命难保了!”
女孩无话可说,低头看着地板。地板洁净白亮。她仿佛又看见了那竖的、横的、重叠的、交叉的、凌乱的脚印。

后 记


从50年来浩如烟海的儿童文学作品中选编出这样一个集子,实在不是一件易事。不可避免地,我们参照了以前的一些选本,有某个时期的,有某种题材的。在一次次的补充、筛选中,有个问题一直缠绕着我们:再过50年,选编“100年儿童文学作品选”时,这个选本中的作品还会剩下多少?
还会剩下多少?
于是,一些为解决特定时期的具体问题而做的落选了;一些虽曾引起轰动但艺术上较为粗糙的落选了。留下来的是那些有个性的文字;是能感动过去和未来的儿童的文字;是能给人以道义的力量、情感的力量、智慧的力量和美的力量的文字。同时,它们也大体展示着半个世纪来中国儿童文学的发展脉络。
不敢说没有遗珠之恨,不敢说没有混珠之鱼目,但我们相信,50年后选编“100年”的儿童文学作品时,这个集子中的许多作品还是有入选的资格的。
博士生李学武由始至终参加了编选工作,没有她的辛苦劳作,这一选本的编就是难以想像的。


编选者
2000年5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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