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再论说真话》(原文全文)
夜半,偶得半题:人贵在说真话之类;其实这类题目早就有人作而又作了,巴金师以说真话为题就写过了一论二论三论……我再用之,亦非出于偶然。深思之,自己在文革后所写作品几乎都与此一主题有关,此也可以说是当代一大“中心主题”了。以此念告老伴,她却说:“别说了,别写了。”并向我出示当日《人民日报》9月19日8版所载评介我老友黄棠着《笔祸史谈丛》的文章,并要我细读。其实黄裳早就赠我此书,我早就通读,甚至不读也通的。我懂得这一部笔祸史是一部文人的血泪史,一部断头史;但历朝历代的文人也不是不晓利害的,却偏偏仍常有人把头颅送上。我是不想这样死的,我也知道今天——文革后、三中全会后的今天是不会这样死去的。当然,又得说真话,还不是毫无余悸,毫无主观使然的杂念的。我仍在老伴前叨叨不休,甚至想把这些私房话公之于世。
这里我只提一件最近发生的和自己有关的小事。三个月前我去南京参加了美国剧作家奥尼尔百年诞辰的国际学术会议,在中洋学者面前发一次短言,在上海一报纸上发了一篇小文,老老实实地招认自己过去也批判过奥尼尔,那是在抗美援朝之际,亦属理所当然的;我当前的认识则是:奥尼尔贵在追求“深刻的真实,真实的深刻”,“真实而又真实地直面人生,深入骨髓,或可说是真正地‘触及灵魂’也。”在会上偶识上海某报一记者,一见交心地相互乱扯了一通,别后未见他只字提及奥尼尔,却在《文学报》上发一篇《黄宗江依然不忘张志新》短短数百字的报道,大致如实:说我在张志新案公布后,写了电影剧本,好几位导演欲拍未遂,虽亦无人公开反对云云。又道我引申地说了巴金倡建文革博物馆,邵燕祥倡建文革学,以使国人不忘教训,亦均未能有所建,这些还是由于有些人怕提文革,不愿彻底否定文革云云。这短短数百字发表后,据我所见所知便有六、七家报刊以至港台版当文摘转载了。张志新事早非新闻,区区如我更不属于什么新闻人物,如此呼应当然是由于我再一次提起了张志新。现在也已经久卧病榻说不出话来的周扬同志说过:张志新是一个光芒万丈的共产党人,她胸中既有三且有四——三者三中全会,四者四个坚持,而这三和四她都无幸赶上,然而她却具备这可以合二为一的精神了。她在那恐怖的万家墨面的年月就说过:“毛泽东同志的丰功伟绩不容否认,但他晚年犯了斯大林式的错误……”等等,等等。后人愿意重提文革,重提张志新,也还是想借真敢说真话的张志新的亡灵和召魂或打鬼也。
俱往矣! 千古多少令人爱煞敬煞的人物,粗直如张飞、李逵……斯文如屈原、司马迁、李贽、鲁迅、巴金……均贵在其真;千古多少文章如离骚、史记、鲁迅杂文……无不贵在其真。真不一定就对,然必须首先出之以真,方能见其对否。真未必就是真理,然真理必真。有理有利有节固好,但直言无讳的时刻哪又顾得了这许多? 顾多了也就可能真不了啦! 文人如无真则是最大的无行。政治家如弄假愚民则是骗子,且是骗子中最大的骗子,即政治骗子!
关于民主自由的定义,当也有百家说法,绝非仅是两家。可否也一句白话以蔽之曰:能让百姓说真话,也就实现民主自由了,也就反而能够真正地国泰民安了。
行文至此,了无风华,老生常谈耳;但我相信还会有多少位老生小旦百论千论说真话。在这一点上,我是乐观的,又不尽然,乐乎悲乎,且观之。停笔矣,乃又想到老伴,她从来是我的第一读者,这一回给不给她先看呢?……还是给她看了,沉默未语,但也不像是要和我划清界限的样子,我也就不怕,照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