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塘酒楼上》(原文全文)
这个题目,套用鲁迅先生旧题,写到的也是一位分手多年、偶然重逢的老朋友。下笔时候,心头也缠绕着浓厚的感伤。有什么办法呢?它就发生在那事事令人感伤的十年里,比起那些惨痛的悲剧,它实在是不值一提的。
70年代初期某月某日,我踽踽独行于无锡市郊北塘镇上,边走边惶惑不已。三十多年了,经历了那么多的沧桑变乱,仅仅凭一个旧时的通讯处,还能找到吗? 万一(确实那希望不过是万分之一)竟然找到了,互相还能认识吗?
我记住的是一个商店的字号,似乎是一家米店。这个“××记”的主人,是我那位老同学M的舅舅。M中学毕业后,由于家境清苦,未考大学,就回无锡家乡,到这北塘镇上舅舅的店里当小职员,奉养老母,抚育弟妹。我们还时常通信,叙述点少年人海阔天空的幻梦,那是抗日战争中期的事。记得他在有一次信中,还隐约地倾诉过在日伪铁蹄下受煎熬的痛苦。抗战胜利后,起先还有过书信往还,幻想早已被现实所粉碎,欢笑也为叹息所代替。后来就失却了联系,竟已三十余年于兹矣。那个“× ×记”的招牌,自然早就改换,到哪里去寻找呢?
世间事有时就会有那么巧。从街头一位老人处问明“× ×记”旧址已经成为一家副食品店,到副食品店又居然辗转问到M的下落,却早已退休在家,住处不甚远,在沿河的一条小巷里。叩几下门,一位花白头发、戴深度近视眼镜的中年人应声而出,模样还能看得出,正是我那位初中老同学。
我惊喜地叫了一声他在学校时的名字:“认得我吗?”
他眯起眼睛,盯住我十几秒钟,还是抱歉地摇摇头。我报了姓名,他皱起眉头,又盯住我几秒钟,这才叫起来:“噢,× × ×,是你呀! 快进来,快进来!”
一间拥挤而又凌乱的小屋,一张破木床上躺着一位半身瘫痪的老太太。
“这是我的老同学,老朋友,几十年不见了,从北京来的。”M向他的老母介绍着。
老太太看来已经卧病多年,精神却极好。没有说上几句话,就命令儿子:“屋里太乱,你陪老同学到× ×楼去坐坐吧。”
那个× ×楼是北塘镇上的一家酒楼,前临市街,后窗外就是河。M拣了个僻静的座,要了酒菜,三杯酒下肚,这才慢慢打开话匣子。
三十多年,尤其是近几年的动乱岁月,是大家都共同经历过的。倘说他摊到的一份是最苦最涩的,倒也未必。类似的悲惨故事——由于说过一句两句什么话就被戴上这种那种帽子,由于得罪了某一个基层领导就被定为什么什么“分子”,由于在舅舅的店里当过职员就被打成“反动资本家的狗腿子”,恩爱夫妻被迫离异,又株连到弟妹,最后只剩下他和瘫痪的老母相依为命,我曾多次听到过遇到过。若是详细叙出来,再作些点染,未尝不能成为一部还能感人的中篇小说。可是,何必去叙述它呢? 有什么必要在人们已经够深的伤痕上再加一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悲剧呢?M在学校时就是纯朴厚道、沉默寡言的人,如今更不愿再多说自己的事,似乎要借那几杯绿豆烧把一切辛酸苦辣全都咽到肚子里去。
我们相对无言地又干了几杯。有好多年没有尝到绿豆烧了,酒味似乎跟原先差不多,但据M说是差远了。卤鸭和熏鱼虽是甜了些,价钱也比过去贵得多,却也还保存着苏锡一带的风味。只是两人心绪不好,闷闷地吃着,美酒佳肴都没有多少滋味了。我正寻思着找个话题,问问无锡现在还有哪些名胜可以去游览或是这北塘镇的历史沿革,他却抬起头来,从深度近视眼镜后面眨眨眼睛:
“×××,你还记得从前在卡德路吃鸡鸭血汤吗? 那天你第一次拿到稿费。”
唉,怎会不记得呢?那时都还是“同学少年”,在上海念中学。课余向报刊投稿,十之八九石沉大海,也从不敢写信去催询甚至责问编辑。有一天,忽然看到自己的“狗爬字”居然变成白纸上的铅字,那份高兴,比中了航空奖券的头彩还要多一百倍。居然还拿到稿费,虽然只有一块多钱,也像发了一笔大财。约了二三好友,下课后到学校附近的卡德路(现改名为石门二路)一家小吃摊上,每人一碗鸡鸭血汤加两只葱油饼,将那一块多钱花完,这才心满意足地勾肩搭背,在卡德路上蹓蹓跶跶,仿佛骤然间变成世界上最快活的人了。
“你常去上海吗?”我随口问了一句。按我想,无锡到上海,不过两三小时的火车,当天都可以往返的。
不料他长叹一声,半晌无言,只是将碟子里的熏鱼骨头拨过来拨过去。我立即懊悔了。上海,上海,尽管在那里留存着他少年时的记忆,也许也埋藏着他的不少伤心事,别再问了,别再问了。我用有点蒙眬的醉眼,怅怅地望着这位老同学,心里在说:老朋友,将来什么时候,我们再一次到上海去一次,看看我们的母校旧址,到福州路干它一瓶庄源大绿豆烧,或者仍旧到石门二路去吃一碗鸡鸭血汤,逛逛南京路和外滩,畅叙衷曲,并且再来回忆一下今天北塘镇上这几杯闷酒吧。
1983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