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树在台北》(原文全文)

生来粗绉而老旧的皮，像老鼠耳朵似的叶子，开着细碎寒伧的小黄花儿，既不会摇曳生姿，也不能迎风作响，一年到头，呆呆地直直地立着。说到难看的树，枣儿要算是一种。白居易的诗说：“二月曲江头，杂英红旖旎，枣亦在其间，如嫫对西子。”可见它的难看是自古有名的了。难看的枣树却有泼辣强韧的生活力，耐寒经冻。山坡也好，屋角儿也好，岩石缝里、沙滩旁边儿，到处有它的存在。在太行山下我的故乡，几乎家家都有这树，不用种也不用栽，有块闲地方儿，就看见小枣树的萌芽。成长的期间特别快，要是小酸枣儿，当年就要结果儿。普通说“桃三杏四李五年，枣树当年就还钱”。比起传说中“三千年一结果”的蟠桃，固然相去很远，比起凤梨、柚子来，也要算最现实、最讲人情的果子了。

说到枣树的用处，从开花儿起，就是主要的蜜源，枣花儿蜜最甜最香最好看，是蜂蜜中的上品，风摇下来的青枣儿，还可以喂猪。一到中秋前后，满树红得像火，乌鸦蚂蚁都要吃得发腻，只是咬着玩儿叼着玩儿。走路的旅客把鞭子一摇，就可以有几把脆枣儿掉到地上，凭你吃个够还带点儿走，主人也只有笑笑看看。在水果摊上，枣儿有长的、圆的、大的、小的，种种的样式跟味道，一堆一堆地红得发紫。葡萄、石榴、鸭儿梨、苹果都是小姐少爷们的水果，枣儿才是大众的恩物。干枣儿在干果店里成口袋地装着，跟花生一样的是大路货。有了枣儿泥作馅儿，点心才便宜，搀上枣儿作粽子作切糕，卖起来才好赚钱。碰到荒年，贫苦的农民要吃粗糠，伴着粗糠下咽的，却是枣儿面，在苦涩里给点儿糖味儿，算是老天可怜穷人。

枣儿成长结果很快，寿命可并不短;更不橡桃杏那样娇嫩，也不像海棠石榴那样难成大器。枣木又坚又硬又耐久，在木材里是上等;普通说“灾梨祸枣”，雕刻名贵的书版也是用枣木。白居易的诗说：“君如作大车，轮轴材需此。”因为它不折不弯，能够任重致远。

在台湾的干果店，看见蜜枣儿、枣脯，都以两作单位卖;枣泥在点心铺也成了名贵的馅儿。“物离乡贵”，贵到这种程度，真是想不到的事! 泼辣、生命力强的枣树，在这个海岛上能不能生长?这在我的脑海中许久是一个谜。今天无意中在台北植物园的一角儿，看见一棵枣树，呀!老朋友! 你也来了吗?仔细一看，粗粗的根有饭碗来大，长出手指来粗的树身，它已经是二十岁以上的年龄了吧?叶子又黄又黑，枝条儿又细又瘦，显然地它是不服水土，结枣儿更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事! 俗话说：“旱枣儿涝梨”，你是喜欢旱天的，这里时常下雨;你是冬天要睡觉的，这里又没有冬天，一年到头闹失眠，又伤了水，你哪里能不憔悴而多愁多病?枣树哇，你来自大陆，还是回到大陆吧! 你哪里能永远漂泊在海角天涯? 你上了大陆，就恢复了你的生气跟泼辣。

1951年9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