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反世家》(原文全文)
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谈到嵇康,说:“他的态度是很骄傲的;有一次,他在家打铁,……钟会来看他了,他只打铁,不理钟会。钟会没有意味,只得走了。其时嵇康就问他:‘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答道:‘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这也是嵇康杀身的一条祸根。”我当年初读时,有些不解,为什么这一段空对空的问答,会成为杀身的祸根呢?
经过多年的阅历,再翻读史书原文,才有所领悟。《晋书·嵇康传》是这样说的:“颖川钟会,贵公子也,精练有才辩,故往造焉。康不为之礼,而锻如故。良久会去。康谓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会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会以此憾之。谮于文帝(司马昭),杀之。”这就可以看出,钟会那次“造焉”,不是一般的访问,是有“故”的,是有意去摸摸嵇康的思想情况,了解“阶级斗争的新动向”的。这一段对话,其实也不是空泛的隽语,如果译成白话,大概是:“你听到过什么有关我的流言了,你查看出了什么没有?”答话是:“我是听到一些流言来的,该了解的我都了解了。”针锋相对,彼此切齿之声可闻。那时,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钟会这个人,是造反世家。他父亲钟繇,是有名的书法家,因为忠于曹操,帮曹丕造了汉朝的反,被封为太傅。钟会成为“贵公子”,也很有“才华”,“文武兼资”。读过《三国演义》的人都知道,他和邓艾一起带兵去代蜀,实际是受了司马昭的密旨,暗中监视邓艾的。等到邓艾打入成都,活捉了刘阿斗,他就诬告邓艾谋反,把邓杀害了。可见,他已是司马氏造反的心腹英雄了。
而且,他还是一位专门做“思想工作”的能手。《晋书·阮籍传》里有一段说:“钟会数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可以看出他是常常找人谈话,而且往往会断章取义,无限上纲。回答的话,不论“可”“否”,他都可以“致之罪”。“否”,不赞成,有保留意见,自然是异己分子;“可”,赞成、拥护,也可说你是别有用心,抽象肯定,具体否定,一样可以“致之罪”。被访的人,反正逃不出他预设的罗网。
好在阮籍这个人,“口不臧否人物”,而且一醉几天不醒,因而获免了。你刚想问他什么,他已呼呼大睡,不省人事了。
在邓艾被冤死的次年,钟会就因个人野心得不到满足,又想造司马氏的反,因而被诛杀了。可见这类“可爱”的人,立场并不是那么坚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