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与弛》(原文全文)
《礼记》中有一段颇有点辩证法精神的话:“张而不弛、文武弗也能,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也为。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毛主席在《对晋绥日报编辑人员的谈话》中曾经引用过这段话来说明革命工作的规律性。
对于我们的文学艺术创作来说,这个规律也是有启发性的。比如一首乐曲,光是一股劲儿的快,一股劲儿的紧,从头到尾都是最强音,那就显得很单调,没有什么节奏感了,白居易在《琵琶行》中所描写的那支曲子,开始有“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的一段,接着有“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流泉水下滩”的一段,后来又有“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的一段,这倒是很合乎一张一弛的规律的,我相信,弹奏起来一定很优美动听,可惜我们谁都没有听到过。
一幅画,也是如此。布景成局,全凭有疏有密,有浓有淡,相间相成,方能错落有致。只密不疏,则必嫌迫塞。只疏不密,必嫌空松。只浓不淡,则嫌繁缛。只淡不浓,则必嫌单薄。虽然不同的艺术风格难免各有所偏,一个作品总有一个作品的基调,或以强烈见长,或以柔和取胜,但,“单打一”的旋律和笔墨终究是容易使人感到单调的。
推而广之,写小说,写戏剧,甚至写评论文章,亦无不如此。假如小说中段段都是高潮,那么,高潮就反而不突出了;戏剧中场场都是密锣紧鼓,让观众的神经拉得像弓弦一般紧,就反而使人家不大想看下去了;文章中句句都加上着重点,主要的论点就反而不明确了。比如《水浒传》中《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那一回,写到林冲发现陆虞侯来暗害他,特地买了把解腕尖刀带在身上,准备跟他拼个死活,可是作者的笔在这里并不肯急转直下,却又回过头来,写上林冲去看管草料场,在大雪中出门买酒吃那一段比较轻松的笔墨,然后再转向高潮。以现代作品为例,《红日》是一部描写惊心动魄、钢血交飞的大战役的小说,但作者常常在战斗的空隙中插入一些描写后方生活的章节,使紧张的气氛稍微松弛一下。我看,这些都不是可有可无的闲笔废墨,没有它们穿插在其中,就显不出一张一弛、一起一伏的妙用了。弛,正是为了张。伏,正是为了起。
有些同志不大懂得一张一弛、相间相成的道理,常常主张把作品中、文章中一些乍看起来似乎与主线、主题并无直接关连而其实与主线、主题颇有些内在联系的所谓“闲笔废墨”大笔勾销。他们这样做,似乎是为了艺术的完整性,实际上倒往往破坏了艺术的完整性。“牡丹虽好,还仗绿叶扶持”。不妨设想一下,假如把绿叶全都去掉,只剩下一朵光秃秃的牡丹花,那还有什么好看呢?
一张一弛的规律,不仅适用于作品的艺术结构,似乎也可以适用于艺术家和作家的创作过程。古人说,画家作画,有时候需要“解衣磅礴,有凌厉一切之雄”,有时候又需要“揎袖摩挲,有动不逾矩之妙。”(见《芥舟学画编》)这话说得有理。艺术创作,自然是极度紧张的劳动。不过,作者在精神上却不宜弄得过分紧张,太紧张,反而会失常态,疑是疑非,患得患失,产生不出好作品来。杜甫云:“五日画一水,十日画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这是真正懂得创作甘苦的经验之谈。有时候,稍为“弛”一下,倒是会对创作有好处的。
当然,在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的前提下,我们提倡张与弛相调剂,劳与逸相结合,这并不是为松劲思想大开方便之门,而是为了更有效、更持久地保持革命干劲,为了使艺术家和作家们工作得更好,收获得更多。弛一下,正是为了更好地张。这个道理是非常明白的。
1961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