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的长期的长期的》(原文全文)
我是在1948年8月3日上午十时到香港的。
下轮船,被接我的朋友接到他的家里暂住。而朱自清先生写给我的信,已先我而到了。
在我离开北平(当时的名称)之前,朱先生正在替我出版一本诗集,为我作序,替我找出版者。一到香港,就看见他给我的喜讯,说出版的事情有八九成把握了。
回忆那年自天津上船,一路风平浪静,同行者有几个广东籍的同学,我已开始向他们学广东话。
我们全都是统舱客,在甲板上打地铺,痛吸海风,想睡就睡。中途在上海,又会见了许多想见的朋友,有人请吃饭,有人送旅费,有人做向导。后来在船上,又结识几个旅客。可以说是过了一段颇为逍遥自在的日子。两个星期的海上航程,使我的体重增加了大约七磅。
后来才知道,在这一段时期,正是朱自清先生胃病加剧,体力更加衰弱的日子。而在离开北平之前,却只见他坚定地沉着地做着他认为应做的工作,其中包括替我出诗集这件事情。每次想到这事,把我当时的海上逍遥和他的辛勤劳瘁拿来对比,总免不了感到深深的歉疚。
一个人年青的时候,总有许多事情,可以被人原谅。事情做错了,总有人说:“他还年青。”但是到了年纪大的时候,多么愿望当时没有做过那些错事。
记得当时,我把一大叠手稿交给朱先生,就认为自己的责任已了,一点也没有想到这是增加了朱先生的负担。直到后来,上海某一杂志,在“朱自清先生追念特辑”中,影印出来一页朱自清先生的手迹。在这封朱先生致某作家的信中,才知道朱先生,为了我那本诗集,曾费了多少心血。
在那封信中有句话说:“我决定用心写一篇序”。我看了这信,才知道朱先生为我写的那一篇序,是花了许多心思的。才知道当时朱先生要我替他找许多新出版的诗集来看,原来就是为了写这篇序做准备工作。
我8月3日到香港,8月13日就在香港报纸上,看到朱自清先生逝世的消息。
这消息来得是这样地突然。但对我来说,已经不是新鲜的事情,而是“无独有偶”的了。
1946年7月4日上午十一时半,在歌声中离开了昆明。汽车在西南公路上急驰。每日我全在车上站着,大脑小脑,整天地被山岭和田野的清风吹洗,觉得非常痛快。4日晚到沾益。5日晚到普安。6日晚到安顺。7日早到贵阳。11日离开贵阳,15日到宝庆,16日下午到湘潭,就听见闻一多先生被害的消息。离开我和闻先生最后一面,不过是十天光景。当时我听到这噩耗,就如被人打断了脊骨,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如今写到此事,眼泪还是夺眶而出。
朱先生死时,我并没有那么难过。如果说闻一多先生是天空的响雷、霹雳的电火,那么,朱自清先生就像一口深深的井。和朱自清先生接近的两年,多少使我学到了一点坚忍沉潜的精神。十几年来,我都在努力学习朱自清先生,尝试着用朱自清先生待我的精神,对待年青的作者,而且我知道这个工作是长期的,长期的,长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