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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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原文全文)

二个月以前,我曾经收到我的在台湾的两个孩子寄来的信。现在,我又收到他们寄来的照片了。这照片,从台湾发出,在地球上转了半个圈圈。——听起来,简直有点像神话呢!然而,它终于送到我的手上了。台湾当局,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一直拒绝关于通邮的合情合理的建议。但这条联系海峡两岸亲人的邮路,却以另一种方式,实际地存在着。正如一位台湾诗人所说的那样:系得住羽翼啊,系不住飞...

二个月以前,我曾经收到我的在台湾的两个孩子寄来的信。现在,我又收到他们寄来的照片了。
这照片,从台湾发出,在地球上转了半个圈圈。——听起来,简直有点像神话呢!
然而,它终于送到我的手上了。
台湾当局,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一直拒绝关于通邮的合情合理的建议。但这条联系海峡两岸亲人的邮路,却以另一种方式,实际地存在着。正如一位台湾诗人所说的那样:系得住羽翼啊,系不住飞翔……
天下不乏热心之人。从台湾寄出的这照片,就曾经辗转传递于相识者和不相识者之手,有如火炬接力,终于送到了我的手上。
我是从来就有着这样的性格:喜欢关起门来,一个人咀嚼自己的痛苦。但现在,我却宁愿,而且非常希望,让别人也和我一同来分享:这甚至比奥林匹克的路程更长的接力火炬,在它平安到达时的欢喜!
请想想吧,如果,你就是我——
在分离二十七年之后,突然收到了孩子们的第一次寄来的照片;
在远隔千山万水之外,突然收到了孩子们的近在眼前的照片;
在朝思暮想的无限牵挂里,突然地收到孩子们业已长大成人的照片;
特别是,在随着岁月的流逝,而负咎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的痛苦里,竟然意外地收到了孩子们向自己祝福问安的照片……
而这,又是通过了怎样的艰难曲折啊!
我不能不感谢党,不能不感谢那些相识者和不相识者;我,不能不关心祖国的统一。——我不能不啊!
我摘下眼镜,仔细地审视着照片上的两个孩子。我简直难以相信,这就是我记忆中的那两个小东西吗? 如今,他们长得多高了,多大了啊! 如果偶而相逢,我恐怕认不出来了吧? 一个穿着浅色的西服,里面是花点的翻领衬衣;一个穿的蓝色牛仔裤和雪白的羊毛衫,嘴唇上还蓄着小胡子呢。
但是,从照片上,从他们的眉宇间,我还是可以找到当年这两个小东西的某些影子的。
记得,在台湾的时候,我们一家四口,也曾在“王开”相馆照过一张合影的:我坐着;大孩子靠在我的身边,好像靠着一棵树,表情悠然自得;妻抱着刚满周岁的小的孩子,站在我们的后面,好像抱着一个日本的玩偶,两只眼睛会笑。这张六寸的彩色照片,虽然,很遗憾,当我离开台湾的时候,没能把它带走。但是,即使我不幸丧失了一切的记忆,我想,也不致于失掉印在心上的那张照片的吧。
现在,我眼前的照片,和我心上的照片,在模糊的泪水中,重叠了。我仿佛这才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感到:时间,的确已经过去了二十七年……
两个小东西,现在业已长大成人,这当然是值得高兴的事情。特别是,由于他们的可以估计到的处境,多年来,曾使我每一念及,不觉黯然神伤。现在,总算收到了他们的照片,“凭君传语报平安”,似乎也可以略为放心了吧?
但我这个作父亲而又未能尽到养育责任的人,却仍然难以心安理得——
从小变大,说来是自然的规律。但每一个孩子的成长过程,其惊险曲折,可以说比孙猴子的修成正果还要艰巨得多。——特别是在他们那种特殊的情况下,又何止于八十一难呢?
也许是,为了想减轻我的不安吧?在来信中,对此,他们竟然连一个字也没有提及,而且还寄来了这样的照片:好像,我不过是昨天刚刚离开了他们,而今天就忽然都长大成人了似的……
然而,正是由于他们的这种好心好意,却使我,更加感到自责的痛苦了!
离别,我是想到了的。
但我又的确没有想到,会有这么长、这么久的离别。
如果,当时,我想到了——就是现在我也想不到啊! ——我还会不会离开呢?
我想,会的。不过,我也一定会想到要为他们多作一点使我心安的事情,即使是像那传说中的精卫含泥一样。我也许不致于如此追悔了吧……
我记得,当我决定出走之前,我并没有,当然我也不可能,把我准备要从香港回到祖国大陆去的打算告诉他们。
妻出于对我的了解,她也许会想到的;可能已经想到了吧:当我在收拾行装时,曾经把一件台湾久已未穿、而在香港的热带气候也无此必要的薄呢大衣,悄悄地塞进提包的时候,她好像注意到了;但她似乎又不愿意去接触这个敏感的问题。
孩子们则是无知的。听说我要走,都不肯睡觉了。大的缠着要我带他到香港去。我一本正经地说:“你不会讲广东话,又听不懂外国话,去了也是个聋子、哑巴……”他急了,一把抓住我的袖子:“不怕! 我跟到你走嘛!”小的当然不愿离开他的妈妈,但他也对我提出了自己的要求:“给我买双‘啯、啯、啯!’”一面说,他一面用脚在“塌塌米”上模仿那皮鞋走路的节奏。他觉得,这要比穿他的那双小木屐“的答、的答”地,似乎更神气一些。
为了给我解围,妻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连推带拉地笑着说:“别吵了! 别吵了! 爸爸会给你们买的:一人一双,‘啯、啯、啯!’多神气!”一面说,一面也在“塌塌米”上踏着她的脚:“现在都去睡觉了吧……”然后,她回头看了看我。
说实在的,当时我的心很乱很乱。我并没有认真地把这件小事记住;我甚至还不清楚他们两个究竟各穿多大的鞋码? 但,我还是像个做父亲的人那样对孩子们郑重表示:好! 好! 一人一双,新皮鞋:‘啯、啯、啯!’”我一面说着,一面也在“塌塌米”上踏着我的脚。于是,大人小孩都一齐笑了起来:“晚——安!”
我老老实实地承认:到了香港之后,我忙于设法回国,果然把这件事给忘记了。虽然那里有着各式各样的童装皮鞋,而且就摆在橱窗的最显眼的位置;但是,我仿佛一点也没有想起来……
然而,等我终于回到了祖国大陆,我却记起了我的这个没有兑现的诺言了;而且,我越来越感到一种思想的上沉重的负担。每次,当我听见别的孩子,穿着新买的皮鞋,从我附近走过时,那“啯、啯、啯!”的踏在地面的声音,就好像有那么一把戒尺,正沉重地敲打在我的头上:“你对孩子撒谎了!”
现在,我是多么希望、多么希望能给我的孩子一人买一双新皮鞋啊! 我又是多么希望也能听到,他们穿上我买来的新皮鞋,“啯、啯、啯!”地走着的有节奏的声响啊!
也许,他们早已经忘记那件小事了? 即使记得,他们也会原谅我的吧? 我想。但我还是决心要履行我的过去的诺言。——如果,有一天,我终于看见了我的两个孩子,而不仅仅是他们的照片。
我还记得,就在那个难忘的夜晚,我失眠了。
台北的冬夜是多雨的。窗外正淅淅沥沥地落着。
淡蓝色的路灯的光,透过棕榈树丛的叶片,把斑驳的影子,斜斜地投射在白纱的窗帘上。在那间四席的寝室里,“塌塌米”上铺着同样大小的一床垫被。两个孩子,早已人睡了,正像天使一样依伏在他们的圣母的身边。
隔着一层纸门,我听见写字台上的座钟,不停的“嘀、嘀、嘀”的声音,应和着窗外的细雨,我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我悄悄地爬了起来,披着一件睡衣,赤着脚,我轻轻地推开纸门,走出寝室,然后又顺手把纸门轻轻推上。
我明天就要离开这个家了。现在,我能为我的亲人作点什么呢?
我看了看:屋子里,一切都收拾得这样停当。连白天摆在户外的两盆“圣诞红”,妻也没有忘记在晚上把它们搬进了走廊……
我似乎,只有在这个最后的夜晚,才第一次感受到了:我的生活,曾经是多么地无忧无虑。
当然,我也有过失业的时候。但,即使是,黄昏中从十字街头慢慢地往回走,我也并不是吹着口哨的孤独的流浪汉子;而是去,扣开一个有着灯火的门扉,等待我的,是热的手和温暖的家……
明天一早,我就离开这里的一切了。离开我的家,离开我的台湾。我不能不感到一种留恋之情,而依依难舍。
但我并不是去流浪,像我少年时所经历过的那样。而是要,千里迢迢去寻找,去寻找我的、也是我的妻、我的孩子和我的台湾的祖国! ——那时,美帝国主义的第七舰队、第十三航空队、“协防司令部”和“经济合作总署”以及“新闻处”,正在企图使“福尔摩萨”、这个美丽的宝岛,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红色版图中,分裂出去。
是的,正因为如此,我的出走,就使我体验着一种从来没有体会过的难言的矛盾,难言的痛苦。
甚至,我曾经这样想过:如果,我是一个负心人——不论是对我的祖国还是对我的家庭,我的心,也许要好过得多了吧?
我终于决定要走了。但就在这离开的前夜,虽然,我无法告诉他们;虽然,我更不知道应该怎样来安慰他们——正如我不知道怎样来安慰我自己。但我仍然希望能为他们做一点什么,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四面看看:有水,有电。
我揭开坛子,上星期买回的蓬莱米,已经所剩不多。但是,现在,我却无能为力了。我感到,我走得太匆忙了。我想,妻也许得让五岁的孩子,在家照料着两岁半的孩子,然后,她自己推着手车,上大安市场去买米吧?也许,那大的孩子,他将不得不过早地来挑起一个男人的担子?也许,那个小的,也会慢慢地懂得吧: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孩子了。虽然,他看起来还像个玩偶;但他的小小的肩膀,也要来试一试生活的重量了……
这时,我看见挂在门口“玄关”壁上的两件米黄色的儿童斗蓬了。那是今年春节时,给孩子们新买的雨衣。
台北的冬季是多雨的。时落时停。
孩子们不喜欢打伞。因为,容易遗失。
但身上披着斗蓬,当雨停了的时候,特别是当他们在巷子口和邻居的孩子玩垒球,就显得碍手碍脚了。有一次,我曾经设想过,如果能在斗蓬的两边,加上两条带子:落雨的时候,可以束着,免得把胸前打湿;而雨停下,又可以把斗蓬摺合起来,像小学生的书包一样背在背上。这有多好!
我想,现在,我就来做这个针线活吧。
我把两件斗蓬取了下来。
说来惭愧,平时,我是连扣子也很少钉过的。不过,这也难不倒我。这么多年了,看都该看熟了。于是,我打开台灯,找出了针线盒,又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卷带子,虽然颜色不那么合适,但我也顾不得了。我已说不清,当时究竟是怎样把它完成的。我只记得,有这个印象吧:钉条带子,也似乎并不那么容易哩。但我还是终于把它完成了。虽然摺合起来,还不太像个背包。但总是可以背在背上的了。
我把两件斗蓬重新挂在原处,并且小心地把带子藏了起来,使他们不致于一眼就发现这个秘密。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住点了。只有座钟,还在不停地走着……
时间又过去二十七年了。
虽然是,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在二十七年的漫长岁月里,每当我想起他们时,却也留给我一丝安慰。
在同样的思念中,他们也将因此而感到一些温暖的吧?
不是吗? 现在,我终于又收到我的在台湾的两个孩子寄来的信、寄来的照片了。而且,是在地球上转了半个圈圈,才送到我的手上的……
是的,收到了他们的照片,我有一种自责的追悔之感:我为他们作的太少了! 但我也高兴地感到:就是这点小小的纪念,却也联系着海峡两岸的心,联系着要求祖国统一,要求亲人团圆……这是任何“拒绝派”也拒绝不了的。
我不愿你也来分担我的痛苦。但我却希望你分享我的这种欢喜。

1981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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