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原文全文)_1
我平生不大照相,也不大喜欢照相。
不过也并非绝对。
我的第一张照片摄于1935年。那年我博山初中毕业,记得是“文凭”上要用,所以照了一张。不久抗战爆发,家乡沦陷,这张照片连同“文凭”也就不知去向了。到1939年,我年方弱冠,才又在宜昌照了一张,为什么要照这张照片,已经记不清了。这张照片倒是保存下来了,从面容上看,尚未脱去农村孩子的质朴和憨气。以后到了恩施、重庆、昆明,几年间都没有照相,好像压根儿就没有想到这一点,主要原因,恐怕是生活不安定,没有这份心思。这样到了1964年还是1947年,才又在香港照了一张,是和廖沫沙、林默涵、洪遒的合影,大概正值我的生日,朋友们约我照的。
建国初期,生活变了一个样子,环境不同了,我照相的兴趣也就好像增加了一些。首先和朋友们的合影多了一些。譬如有一张,是和严辰、萧殷、朱葆光一起照的,很亲近、洒脱的样子,不错。又譬如,和《人民文学》同志们的合影以及大家去北戴河旅游的照片,都能引起我的一些饶有兴味的回忆。特别是,1951年春天,我和赵宗珏结婚,照了一张,那时毕竟正当盛年,神情英爽,很是难得。五二年我们有了第一个孩子,那时我们住的小羊宜宾胡同三号(《人民文学》编辑部)还有一个后院,大约是1953年春,我们一位亲戚为我们在这里拍了一张,我抱着孩子,孩子手中拿着一枝迎春花,我的爱人偎依在身旁,背后有小树,镜头不错,朋友们看了都说,“真是电影镜头!”我们自己也感到很满意,随即放大了一张,挂到墙上。以后我们又有了两个孩子,照相的机会就多了,有“全家福”,有他们的单照,有他们的三人照,有他们的放大照,有他们爷爷奶奶来北京时的合影,这些都给他们的童年留下了幸福、温馨的记录。这个照相的旺盛时期一直持续到1958年,我戴着“右派”帽子下放塞外才算告一段落。平时观赏这些照片,朋友们的且不说,单看孩子们稚气、天真的神态,心头就总有一种甜蜜的感觉。有些照片照得如此可人,真是可遇而不可求,只是镜头的一刹那,就出现了一种神奇的景象。
我一生除了书,没有什么财富,但我有了这些照片,我就觉得更富有了。
可是怎么也没想到,不幸的事情终于发生了,1966年,一阵大风把我的“赏心乐事”一扫而空。“造反派”一帮人突袭寒舍,不问青红皂白,搜的搜,问的问,暴风更兼骤雨,最后把我的一部分书籍、信札,连同我的所有照片(包括底片),“得胜回朝”地带走了。我怅怅然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我的家门。
我不知道他们拿了这些东西去干什么。
若干天内我神不守舍,不知怎么打发日子。那时我上班要挨群众斗,回家要挨院子里人斗,这些倒算不了什么,我自知没有什么“大事”,而使我感到不安的,是我们的那批照片,特别是孩子们的照片。我仿佛感到,我所失去的不是照片,而是孩子们的童年,我感到歉疚,只是因为我,才使他们失去了最可珍爱的东西,我对不起他们。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吗? 我和我的爱人昼思夜想,想出了一个主意,就是向亲戚们求援,希望他们将过去寄赠他们的,寄还我们几张,多少弥补这个损失,多少得到一点慰藉。试了一试,结果也并不佳,我们并没有收到多少,这真令人失望。
我就带着这种失望和歉疚的心情,1969年11月被发配到河南“五七干校”去了。
干校的劳役生活可以一笔带过,不多说了,三年“毕业”,1972年11月又回到北京。我在干校期间,尽管没有多少空闲,却也还是没有淡忘照片这件事。
然而,人事有不可逆料者。
一天,1974年的一天,外文局办公室有人打电话到《中国文学》,找吕剑。
“我是郭宝芹,你能不能到我这里来一下,我在二楼× × ×室等你。”
我怔了一下,又有什么不祥的事情! 但我还是如约而去。我见到了郭宝芹,我们通常叫他小郭。屋里没有任何人,他指着桌子上一个大包说:“这是你的!”
他告诉我,他经过一个大房间,在门口,看见里面地上有一大堆东西,并且发现就在这一大堆东西上面有一个大包,上面写着“吕剑”二字,他感到很惊讶。这是预备处理的一堆东西(可怜这一大堆!)。他连忙悄悄的把“吕剑”这包东西带回房间,打开一看,里面有几本书,少量信札,主要是照片。
我听了他的叙述,迫不及待,也打开一看,果然就是我的一包东西(不是全部抄家物资)。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当时想了些什么,说不清,总之,心情是恍惚的,复杂的。看起来这纯属偶然的,要不是小郭是个有心人,并且关注着我,我的这批珍宝,就只有付之一炬的命运,永远不复存在了。它们是幸存者。小郭是我的大恩人,我没有忘记道谢。
“不谢。我只希望你能送我一本书,作个纪念。”
正好这个包里有我的一本诗集,我就签名给他。我们无言地紧紧地握了握手。
我一下班,急忙带着这包照片回家,一家人的惊喜就不用说了,这真正应该好好庆祝一番,喝上几大杯“二锅头”才是。
我曾在一篇短文中写道:“世间失而复得者固有,但恐怕失而不可复得者居多。”我居然有幸经历了这样一件事:“失而复得!”我的孩子们的美好的童年又回来了,我的心中,仿佛一块石头落了地,也感到平静、轻松多了。
但我还是不明白,发生在那个年代的这类事,借用邵燕祥的一句诗,到底是“可悲的喜剧,还是可笑的悲剧”?
1994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