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年》(原文全文)
回顾起来,无论从国家还是个人而言,这都是不平凡的十年。
就我个人来说,十分知足。我不是57年才成为黑人的。早在1950年,我就知道自己上了审查名单。1978年以来,我最大的快慰是从若干迹象知道:自己从那个可怕的名单上除掉了。因此,三十年代以来写的一些东西都重见天日,甚至也可以进出国门了。此外,我还有了个不摆床铺的工作间。想到多少知识分子依然在过着三代同室的日子,我曾公开宣布,生活上绝不再改善了。每逢外间来客为地方狭窄而替我表示遗憾时,我就说,在中国知识分子中间,我这是中上水平。水涨船高。我不想脱离本国现实。
还有余悸吗?要做到诚实,就不能矢口否认。十年间,至少三度,我看到有人不是为了干下什么而是由于说了或写了什么,而遭到贬黜。我是惊弓之鸟,不会无动于衷。然而也正是这三次使我感到八十年代的中国比五十年代毕竟前进多了。明显的是土壤变了,因而有人敢于对被贬黜者表示共鸣或同情,他们也并没一个像我过去那样被送去监督劳动。这使我感到乐观,感到前途还是大有希望。
由于自己和旁人以往的惨痛教训,这十年我学会了话能咽就咽,讲也只讲它七分,也许还不到。就是那样,也有徒然之感。比如人大、政协一再有人声嘶力竭地呼吁要重视教育。最近一位青年痛心疾首地告诉我,在革命圣地延安,遍地是这位那位革命功臣的旧居——连林彪的故居也保存着。然而那里的中小学教室则潮湿、简陋、拥挤不堪。
这十年,我去过“亚洲四只小虎”中的三只,感慨良深,不是看不到国内经济状况的改善。有些穷的,富了;有些靠进口的,自己会制造了。纵比,我喜;横比,我忧。六十年代初,人家的景况都与我们不相上下,或者还不如。可如今呢?我们在追赶,然而人家也并不伫立等候。
每过香港,就听人提醒四十年代腐朽政权的“四大家族”。听罢不免忧心忡忡。近读贾平凹的小说《浮躁》,其中写了一个正直、勇敢、奋发有为的乡镇青年记者金狗。由于揭发乡党委阴私而以冤案铛鎯入狱。最后冤狱终于平反了,然而靠的却是金狗的情人石华忍痛跟一位高干子弟睡了一觉,走了后门。多么深刻而辛辣的讽刺啊!
中国太伟大了,换个小国,一场文革早就完蛋了。我深深爱着中国,并且坚信这是一棵虫吃不光、霜打不垮的巨树。尽管如此,看到虫在吃,霜在打,心还是痛啊!
1988年10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