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平安夜》(原文全文)
这一个平安夜,是我来港后的第二个平安夜,然而,却是我有生以来,第一个独立的平安夜。
去年祖父母都健在,我与他们同住。在他们眼中,我永远是个不满十八岁的小女孩:不回家吃晚饭要事先请假,迟归不得超过晚上十点。去年平安夜,适逢有朋自远方来,我们一帮人在九龙酒店跳舞喝酒玩了个通宵。回到家里,已是清晨七点半了。我踮着脚尖穿过客厅,厅里还为我留着灯。我快步溜回自己房间,深怕什么时候爷爷奶奶冷不丁冒出来看见微醺的、玩了个通宵的我。那时的我,又紧张又激动。紧张的是担心挨祖父母的骂,激动的是,我竟真切体会了一次难得的经验:一个年轻女孩子通宵跳舞后迟归的心情,兴奋、快乐、紧张又充满各种罗曼谛克的念头。在我应该有这样经历的时光,却是正处在没有音乐、没有舞会的年月! 上帝似对我很厚爱,近几年来,老把我错失的一切,一一补还给我,包括我的独立。
我的独立宣言发布得很晚。今年年初两位老祖父母相继去世,我搬到一个小岛上居住。从此迟归无需看钟点,不回家晚餐也无需事先请假。自由是自由了,然而那受人呵护让人操心的安全感,似再也没有了。
早就在计划,今年的平安夜怎么过? 这个我独挑自己生活大梁后的第一个平安夜! 反正,也要令它过得不孤寂、不一般。去酒店,热闹是热闹,但因今年我要自己负担房租伙食,似已觉得再花费一笔圣诞大菜和跳舞,已力不能及。最后与好友决定,索性就在我住的小岛上,过一个宁静的平安夜。
那晚吃完自制的“圣诞大菜”,我与好友让她先生陪着儿子看电视,我俩去海滨散步。那晚的月亮特别清,满天星斗。偶而驶过一辆自行车,骑车人模仿着圣诞铃铛,打出一串清脆玲珑的铃声,在海滩上悠忽地弥散开来,余音袅袅。这里,听不到都市在这样的夜晚常有的麻将声,唯有海浪悠缓的拍打声,世界似被冲涤过一样的宁静无邪。
我的女友穿着一身蜜黄,我是一身紫灰,我们手拉手信步沿着海滩漫无目的地走,走呀走的,不觉走上一条窄窄的羊肠小路,弯弯曲曲的,直通向溶化在一片夜色中的田野之中。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长又长……”女友不禁轻声哼起来。
“……带我通向那遥远的地方……”我跟着也哼起来。我们这一代,是欣赏着俄罗斯的民歌长大的,记忆中几首心爱的歌,歌词一句都不会忘记。
我们手拉手、肩搭肩地边走边唱,越唱越响,越唱越忘情:《三套车》,《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一首接一首,不停地唱。歌声在静静的田野上四散开来,与空气中充斥着的田园的清香交织相融在一起,我从来没发现,自己竟可以唱得这样美! 我都陶醉在自己的歌声中。我们手拉手前后甩着手臂纵情地唱,似又回到那清贫,却绝对是纯洁无邪的女孩子时光。
路越走越窄,两边的矮篱木,攀满了叫不出名的野花。花很粗贱,红得也不鲜亮,但见一片一片地,层层叠叠的红,在微微的夜风中就像海浪一样,一波接一波地,沿着小路伸延开去,平凡,也可以是美丽的。
空气中传来一阵焦甜的香味,原来不觉间,我们走过一个烧烤场,有几簇年轻人正在烧烤。我们完全沉醉在自己歌声中,照旧边走边唱,或许受我们歌声的感染,那边也唱起来了,只是领唱的起了个音,其他人跟着唱了一句,就散了架似地哑了,唱了几次都唱不起来,他们唱的是“平安夜”。我们唱成了瘾,情不自禁地跟着起音者在这边唱起来,那边随即和声跟着一起唱。我和朋友索性站定在路边一个废弃的大轮胎上,和那边烧烤场上的青年人,一起唱起圣诞歌,虽然词记不全,然而互相间配合得十分默契投入,而且,深深感染上歌声中涌现出的那份神圣、宁静和美好! 就这样,我们在山海之际、在田野上,放开歌喉赞美平安之夜,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和我们一起赞美。
正十分投入之际,朋友的十岁的儿子,不知什么时候起尾随我们而来,可能觉得我们太冷落他,他便开始尖叫做怪动作来干扰我们,唱歌的情绪立时被破坏了。
“唉,一下被儿子拉回现实了!”朋友无奈地长叹一口气。
我们不得已开始往回走,走过烧烤场时,沉沉夜色中,那帮年轻人远远向我们挥手“拜拜”。他们一定不会想到,刚刚发疯一样地唱歌的,竟是两个已年过四十的中年女人! 但当时当地我们的感觉,确是只和他们一样的年纪。或许在特定的场合特定的气氛,时光真能倒流片刻呢。
回到家里,已是凌晨二时了。回忆去年在九龙酒店送走平安夜之后,那满地的气球残骸和彩带,空荡荡的不剩几个客人的大厅,令这个节日的清晨很有几分曲终人散的凄凉感。而这次,非但没一点那种“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的失落感,反而觉得内心很充实、很饱满。虽然我没有钱。虽然四十年来我们对生活一次次失望了又失望,但不管怎样,活着,有多好呀!
“呃,我们下次再一起唱歌。”临走时,女友意犹未尽。
我答应了。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或许我们下次还可以散步,唱歌,但那样的一种心情,那样的一种意境,那样的一个平安夜,一定不会再有了。
1991年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