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闹花灯》(原文全文)
正月十五闹花灯,是我们家乡的风俗。
其实,刚一入秋,人们就开始为花灯忙碌了。
秋天,松树由翠绿变成暗绿,松树上的“松碗儿”熟透了,松碗和松籽落在地下,我娘就让我把“松碗儿”和松籽用扫帚扫成堆,装在小面袋里背回家。
一到深秋,地里光了,农民闲下来了。我娘把我扫来的松碗和松籽用筛子筛、用簸箕簸,挑选完以后,用碾子碾成粉。
一过年,娘将这些松粉用棉纸包起来,包成像城里人吃的“天津包子”大小,用油泡起来,这就是庄稼人自做的灯。家家户户都准备了一盆一盆的“灯”。
正月十五,圆月高悬。
村里响起锣鼓声,这是秧歌队正准备出发。
我娘将一盆“灯”用火柴点燃。火苗跳跃着,青烟袅袅升起,一股松香味布满屋子。我提着小盆,到外边放灯,几乎同时,家家户户的孩子都出来放灯。
门口放上几个;路边,隔几步放上一个;十子路口,放上几个;井台,放上一圈;然后和伙伴们结伙到野地里,在祖坟的每个坟头上放上一个……
你就看吧,到处是灯。路口、路边、谷场、坟场,到处都是闪烁的灯,一行行一片片,像天上的银河,像一片片密布的繁星,美极啦!
最让我不解的,野地里的灯自个儿会跑。飘飘乎乎地向西南方面跑,我非常纳闷。
邻居的哥哥告诉我,那是些屈死鬼怨死鬼,他们每个头上顶着一盏灯,去重新作人,我听了,心里一阵阵害怕。
长大以后我才明白,这是空气流动的缘故。就像我们看到月亮在走,其实是月亮周围的云朵在飘。
“放云灯啦——放云灯啦——”有人在喊。
我忙向村里跑去。
我有个大爷叫玉衡,为人非常善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向人发过脾气,就是对猪对牛羊也从来不打不骂。他是个大孝子,他的母亲已经八十多岁了,为了让母亲长寿,年年十五他都放“云灯”。
我跑到他家门口,他将几个“云灯”拿出来。
“云灯”又叫“孔明灯”。
用细竹片儿捆绑好架子,外面糊上纸,像大巴斗似的。斗口有个十字交叉的细竹杆儿,十字中间挂着一条又粗又长的大灯蕊,灯蕊用油浸透。
两个人用手抬着云灯,玉衡大爷将灯蕊挂在十字架上,点燃灯蕊,火苗子呼呼上窜。因为云灯又高又大,火苗烧不着周围的纸。就见云灯四周的纸鼓起来,云灯晃动着,大人们忙用手将云灯拉紧,云灯憋足了劲儿,人们一松手,云灯摇晃着垂直升起来,升到夜空里,像一颗星星似地飞走了。
我们这些孩子呼喊着去追云灯,跳过土坑和田埂,漫野地里追呀跑呀。云灯的灯蕊烧完了,它就落下来,我们再把它取回来,换个灯蕊再放上去。
我们在野地里跑呀,一边跑一边仰头看着天上的云灯,一不小心,就会摔个跟头。跑得快的跑到前边去了,我跑得慢,落在后边。空旷的原野里只剩我一个人,前边小伙伴们跑远了,连喊声也听不见了,周围是灯,远处的灯在飘着。孤零零的,我害怕了,真怕遇上个取灯的鬼。
我吓得忙往村里跑去。
回到村里,锣鼓声更响了,扭秧歌开始了,我忙向村东头跑去。
那时,我们村里有剧团,不是专业演出的,全是庄稼汉,他们爱这个,唱的是河北梆子。我记得他们经常演出的戏有“辕门斩子”和“鞭打芦花”。
有时他们在地里干活,这边地里一边扶犁一边扬鞭,唱起了“杨延昭”。他的唱声一停,那边地里耙地的一边在耙上晃着身子一边接上了“佘太君”。“佘太君”的唱声一停,另一块地里的“八千岁”又跟上了。
初春的田野,一片翠绿望不到头的春耕图,树上喜鹊叫,地里人在唱。农民的黄金年代。
正月十五,剧团变成了秧歌队。
秧歌队前边是放焰火的,一个墩墩实实的“小钢炮”,里边装满花药,一点燃,火花喷起,像城里大宾馆前的喷泉。后来我读诗词,读到“火树银花”一词时,马上想到那情景。
放焰火的后边是锣鼓队。
两面大鼓,用木头搭的架子,要四个人抬着,大鼓放在架子上,两个人用粗大的鼓锤抢圆了敲。鼓锤上系着红绸子,红绸子翻飞着,鼓声像雷似的,似乎能把人的五脏六腑都震得晃动。大鼓后边是金钹,八面金钹,每个金钹上也都系着红绸子。八个壮实的小伙敲舞着金钹,沉重的金钹在他们手里像是摇动着羽毛扇似的,他们后边是小锣鼓。大鼓的沉重粗犷声和小锣鼓那清脆欢快声,巧妙地结合着,他们都懂“锣鼓经”,像城里的洋鼓号队一样,也是一套一套的。
锣鼓队后边是秧歌队。
他们都是戏装,有带白胡子的老头、俊俏的穿红戴绿的小媳妇、猪八戒孙猴子,扭得像一阵风的。
这时,最出风头的是我的“傻三爷”。
他是我爷爷的亲兄弟,排行老三。每年扭秧歌,他都扮“官太太”,戴着三奶奶的帽子,耳朵上挂着两个红辣椒,脸上抹着锅灰,手里摇着破扇子。他扭得姿式也特别,别人怎么美怎么漂亮怎么扭,他是怎么丑怎么招人乐怎么扭。不是成心晃动着屁股,就是挤眉弄眼。村里有一个新媳妇,羞答答地挤在人群里,三爷扭过去,“挑逗”人家。
在这时,一切悲伤和封建礼教全没有了,人们只有乐。
傻三爷一边扭还要一边回答人们的提问。据说,“官太太”这时说的话是非常灵验的。
“喂,官太太,今年雨水大小?”
“风调雨顺。”
“今年种高梁好还是玉米好?”
“都好,五谷丰登。”三爷总说些吉利话。
“官太太,你看我这儿媳妇生个男孩还是女孩子?”一个老太太问。
“生个带把儿的。”
老太太又是笑又是骂。
据说,“官太太”的话都很灵验。是“官太太”的话灵验还是傻三爷的话灵验? 人们谁也不去追究,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三爷似乎真有些特异功能……
有一次,他扛着铁锨在庄稼地里走,走了几个来回,又站住脚步,往前看看往后看看。
“三爷,你在庄稼地里干吗呢?”有人问。
他说:“以后,就在这地方要修公路。”
人们都笑,这不是不着边际的傻话嘛!
他还说:“以后,这水往院里流,灯头要朝下。”
人们又是一阵笑。人们越笑,他越较真儿,要跟人急似的瞪着一双大眼。
一个长辈,平时不说过日子的话,全是“傻话”。
我的爷爷很生气,说他不争气,要打他。在农村,哥哥打弟弟是天经地义的事。
傻三爷求我去说情,爷爷求孙子,又成了他傻的证据。
我仰着脸,可怜兮兮地站在爷爷跟前,“您不要打三爷。”
“为啥?”爷爷问。
“他说的兴许会是真的。”
爷爷瞪了我一眼,叹口气说:“我们家又要出个傻子。”
现在,我爷爷和三爷那茬人都已作古了,不过,三爷的话都一一应验了,他用脚步丈量的地方,现在修成了柏油路;家家户户安上了电灯,灯头朝下;自来水流进每家的院子……
三爷死的是很惨的。吃大食堂那阵子,人们说他美得“疯”了似的,家里的存粮一粒不剩地全缴了出去,每天用筷子敲着碗扭秧歌似地到食堂吃饭。后来食堂不行了,用杨树叶作“人造肉”,用玉米核儿作“人造粉”,吃得人们都浮肿。三爷扭不动了,用筷子敲碗的力气也没有了。有一天,他抱着饭碗依着墙根坐着,到开饭时间了,他仍坐着,人们推他一把,“三爷,打饭啦!”,他躺在地下,是活活饿死的……
月亮偏西了,已是后半夜了,遍地的灯正燃得旺,锣鼓声更响更密,人们扭得更欢,我忽然有个发现,傻三爷的胸前鼓鼓的,咦,他怎么长出两个大“妈妈”? 我们农村,把“奶”叫“妈妈”,他扭着跳着,一不小心,两人“妈妈”掉在地下,原来是扣在胸前的两个窝头,人们笑得直不起腰来。
一切都成为过去,美好的成了回忆,悲惨的也成了回忆,甜和苦编织成的回忆。不过,正月十五那火爆的灯会总是让我留恋。到现在,我们村子从来没搞过灯会。有时我想,傻三爷肯定是个怨死鬼,他在那个世界里,肯定在焦急地盼着正月十五的灯会,他才能提个灯去重新作人。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那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