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张兆和》(原文全文)

廿六晚上——长沙

三三：

我已从家乡回到了长沙，照预定迟了一天，因在吉首参加了一次州政协会议。还拟在此留一天，和这里同志谈谈问题。已定廿八上路，早六点车，可能是卅或廿九什么时候到达，得问问车站。在凤凰挂了挂祖父母、父母及诸亲故墓，大嫂背了个小竹笼，装了点腊肉橘子，同行的还有二青年干部，正值细毛毛雨，各戴上一个斗篷，一切很像是屠格涅夫传记小说上描写，因为在坟上远望，正看到新公路上汽车奔驰，大嫂在碑前叙述工人砍坟前树修桥事。

本地有个石莲阁，好风景外还有个好塑像白衣观音，含笑如活，现在主要建筑已全部拆去，被改建为新医院，本地人不忍观音打毁，因之抬到一个合作社牛栏中放下。如牛栏扩大，大致就保不住了。几个教员一定要陪我去看看，就去看看，正和耶稣圣母一样，画出来才有意思。永玉如回来，不可轻易放过!

向上走路上相当累，越去住处越小，小客店总是楼房如随时可以倒下，走动时必轧轧发响，薄板壁隔成小间小间，彼此虽隔断什么都可听到。被盖十来斤重，得用身体温热先把被弄暖和，才能保温。即使如此，冷风还是灌满一房，半夜醒来且无灯火。早上摇铃到处喊“客人起床”催客上路。好的是照古风有热水洗脸洗脚，毫不含胡。街上总是成群小狗、小鸭、小孩子。到了凤凰，即住县长大楼，楼上也是空空的，半夜火盆熄后，全房子冷飕飕的，被盖格外冷。早上也是摇铃，吹哨子，并叫人起床。有意思是天还黑黑的，又无灯火，起来作什么?还不知道。

最好还是河面种种，真动人。回来路到过泸溪渡时，正值十多个大木筏浮江而下，十多只大船也摇橹下驶，江山如画，好美丽! 车一过江即盘山而上，约二里路到顶，下视更是壮观。到处如宋人画卷卷成一圆筒。特别是过沅陵渡时，实在美丽。

到常德时，还过麻阳街探探乡亲，几个老麻阳婆守在一个狗肉专馆前摆烟酒小摊，那专馆却有四十三只狗腿挂在屋梁上，柜前陈列六七个酒坛，可惜看不见武松、浪里白条一流人来到铺中大宴。这两天正值大晴天，早上雾中山景，好到不可形容。车过桃花源时停了停，有个水溪合作社小铺子，三五张茶桌也还坐了好些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人物。铺前小摊子边却有个穿干部服外加围裙的中年人物，在和人买卖香烟。唯一有点古空气的是一坛酒，但也是从常德来的烧酒! 桃花源已非世外，却有意外新事，即常长间有个地区出产金刚石，比苏还好，将来有可能是世界上名矿之一。已有好几十排工人住宅，早上电灯比常德的还亮，附近只是一片平田，中有宽约二丈一道泥沟，原来金刚石就出于沟中，距地丈许就可发现。地名丁家溪。凤凰附城也发现一矿，是磷矿，周围二十平方里闻全是这种矿，且多露头，将来可供全省有余。更有意思是还有丰富的文化矿藏，这次在县城里稍捞一下，就得到好些。本地人说我是“收荒货的”。他们想不到这些东西如早到北京二月，已可出国旅行供十多个国家开眼! 苗族或土〔家〕族编织物之精美更是动人，本地人却从不把它看在眼中。真如有个小表侄说的：“沉香木当柴烧。”事实上几年来毁了不知有多少! 好的大多毁去了，市场上却充满丑不可言的上海轻工业用品。也奇怪，怎么会这样丑?我住的是州长住客房，用的枕头帕和玻璃茶杯，都是下江出品，好丑! 可是本地有的十分好看的挑花、绣花及印花旧样，可真值得叫做“宝贝。”

1956年12月26日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