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录》(原文全文)

你到天上去寻求
而我，却要追寻在人间
　　　——写给我在劫难中死去的女儿

一

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
暴雨倾盆，雷鸣电闪。
我和你的妈妈撞撞跌跌，闯进了黑沉沉的湖滨公园。只是为了找到你，拉住你，只有这样一个意念。
我们的眼睛迷蒙了。那是被雨水、汗水、和泪水弄迷蒙的。我们突然看见，你就坐在湖边，打着一把绿色的绸伞。可是，一道闪电，我却又看清了，那是一棵低低的垂柳，刚才的喜悦全是梦幻。
我们的心神恍惚了，那是被幻觉和希冀弄恍惚的。我们每走一步，都仿佛看见你的绿伞，看见绿伞我们又怕是梦幻。当闪电照亮这些垂柳之时，我们又希望这全是梦幻。我们只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而你是在小楼的窗下安眠! 噩梦啊，为什么你还不醒转!

二

这一切都是真的么，我的女儿?你真的就这样一去不返?
我急急地在大街上穿行，寻找你。我注视那一个个修长的少女的背影，辨认那随风飘动的裙衫。我不断地惊喜、发现，原来你就倚在那梧桐树边。我追上去细认，却是一张张陌生的脸。
我闷闷地在书房里沉思，把你默念。忽然传来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像是指尖敲着琴键。我赶紧抬头，看见半掩的门边，一个苗条的身影一闪，留下春光一片。我追出门来，却是邻女的伙伴。
这一切都是真的么，我的女儿? 你真的永远不再回转? 床头还挂着你的旅行袋，枕畔还叠着你换洗的衣衫，你的手表还走个不停，你栽的月季开得正鲜，外衣里还有你开门的钥匙，门口还撑着你没干的雨伞……
难道你就真的永远不再回转，不再回转?

三

车站发车的音乐响起来了，醒醒吧，我的女儿。人们都在奔向沸腾的生活，你该起程了。车站顶上那颗星星亮了，醒醒吧，我的女儿。远行者都在向光明跑去，你该上路了。
每次你提起旅行袋，回头看一眼沉睡的小妹妹，轻轻拉开房门，轻轻走下楼梯，轻轻消失在破晓前的夜幕之中。
多少次，你就是这样地走了。带着迷惘，带着依恋，带着淡淡的哀愁。你走了，在孤单的鸣响在雨夜的汽笛声中，在孤单地照亮在屋顶的星光之中。然而每一次，你都欢天喜地地回来了，你在我阴沉的日子里带回一线光亮!
现在，车站的音乐又响了，屋顶上的星星又亮了，我们即将远行，你却不再醒来了。

四

你远远地去了，你到你想望了很久的地方去了。是啊，你终于去到了你幻想的美妙世界。
你去的那个世界遥远而亲近，仿佛能听见你的足音，细碎的轻轻的足音，就在我的楼梯上响着。不，我知道，那是雨点，是露滴，是从花瓣上滚落的泪水的声响。
你去的那个世界宁静而和平，仿佛能听见你的呼吸，轻柔的微带喘息的呼吸，就在我的门楣边悄悄响着。不，我知道，那是夜风;是从落红中传来梦里亲人的信息。
啊，我的女儿! 你终于去到了你幻想的仙境。你不知道，人世的仙境正该在你们这一代手上建成。

五

你终于去到了你幻想中的世界，不带走一丝儿纤尘。
你是扑向江水中那颗最亮最亮的星星的吧。那颗从乌云里露出眼光的星星?是的，我相信你得到了那颗星星，因为你是那么平静而从容!
当我们还在阵阵袭来的暴风雨中拼搏之时，你已经平静而从容地睡稳。滔滔的江水轻柔地覆盖着你，守护着你。波涛为你抵御这阵阵袭来的风雨。我相信，你已平静而从容地睡稳。
是的，你是在我们生存的世界拼搏得太久了。你是太娇弱，太辛苦了。你承受不起那么多痛苦的重压，你累了，你需要睡一睡。你于是睡了，睡熟了，怀里抱着那颗星星。那颗从乌云里露出笑脸的星星。
而且，我似乎看见你抱着星星笑了。甜甜地痴痴地笑了。于是我想：幸福是什么呢? 当人们长久地想要得到的，终于得到了，不就是幸福么?无论是生还是死!

六

你的心灵是一株娇柔的小草。每一缕轻风都使它禁不住颤摇。
从幼小的孩提到修长的少女，你一直长在一个过份贫瘠的岩缝中，经受了过多的雨横风暴。你的心灵一刻也没有宁静过，总是在风雨中伏倒，你艰难地喘息，直不起腰。
你正好生活在那个年代，你的心灵呼唤阳光，呼唤雨露。你说，有那么一丁点儿也好。然而，你又一丁点儿也感受不到。像在旷野中，在沙漠中，你的由于干渴而枯焦的嘴唇，只是白白地在呼喊，在哭叫!
但这不是真实的，也不是永恒的。你只看见一面啊! 宇宙是那样的广袤，大地是无所不包。眼睛如果看见了黑影，正是心里有光明照耀。你只是太娇弱、太单纯、太幼小。
你的心灵是一株过份纤细的小草，你的短促的一生都是在风中颤摇。

七

你知道吗;那个比梦还要美丽的黄昏?
我们一家人从你安睡的那个美丽宁静的小花圃中走出来。走在一条浓荫覆盖得有如一条绿色深巷的林中小路上，宛如走进了一个神秘而又温馨的梦境。我们的心都比来的时候平静多了，似乎得到了某种报偿;似乎惊涛骇浪已经暂时平息，我们寻觅到了一个避风的港湾。
你知道吗，那个黄昏比梦还要美丽?
在路上，你的最喜爱的九岁的小妹，不断地在路边上采摘一朵朵洁白的喇叭花。她要为你编织一个洁白的花环。忽然迎面走来一个不相识的老人，白发银须，就像童话里的仙翁。他神秘而又温和地说：“小妹妹，我送给你一把茉莉花!”
他真的神奇地从口袋里掏出好大一把。
一双柔嫩的小手捧着洁白的茉莉花。那是一颗洁白的心呢，还是一个洁白的灵魂?

八

我用最纯净的爱在你的眼里建造花园，那是一个童话般美妙的世界。
你从摇篮里就看惯了我的笑脸，那么柔和，那么温暖，那么甜。于是，你的幼小的心灵，从眼睛这一扇窗口，感知了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是美丽的，到处开满了小花。小花上洒满了金色的阳光;花瓣上滚动着晶莹透亮的露珠;露珠里闪烁着仙女们起舞的迷人光彩。
你就是在这个花园里饮着花瓣上的露珠儿长大的。你就是在这个花园里沐浴着带着花香的阳光长大的。而这个花园是我用爱为你建造的。但是，当你刚刚成年，刚刚走出这个花园，你陡然看见了飘零的落叶，看见了残破的蛛网，看见了路上竟然丛生着许多荆棘，还有烧焦的弹孔和带血的陷阱! 你一下惊呆了，迷惘了。我用纯净的爱为你建造的花园一下便破灭了。
原来你的脆弱正是由于我的爱的欺骗!

九

我总爱站在傍晚的窗口，望着你走去的路。
那是一条绿树掩映的小街，街上有匆匆涌过的人流。那是晚风替人揩试脸上的汗水，让出门的人带着舒适美好的笑容归家的时候。
我总是无望地在那些匆匆涌过的人流中寻找，寻找你的身影。我的目光痴痴地把那些苗条的身影追逐，把每一个修长的少女仔细辨认，我总觉得能找到你啊! 我不断地希望这远远走到窗前的一个是你。我又不断地看清那终于不是你。我就这样站在黄昏的窗口，看人在小街上流，让泪在夜风里流……
我总爱站在黄昏的窗口，让泪在夜风里流。
我总是痴痴看着对面的无数的窗口，那些窗儿一扇扇亮了;窗台上的花儿一盆盆开了，窗台里的小夜曲飞出来了;人影幢幢，笑声琅琅：那些温馨幸福的灯光溢出来了，乳白色的，淡黄色的，像奶油，像甜酒……
啊，我的女儿! 你到哪里去了。这难道还不是你归家的时候?难道你就让你的老父，永远在这个黄昏的窗口把你等候?

十

我是看着你走出门口的，我的女儿! 你走出门口就没有回来。那是一个暴风雨敲打着门窗的傍晚;是黑夜正从山那边扑来的傍晚。
我是看着你走出门口的，我的女儿! 你走过我的面前，那么深情地看了我一眼，那么凄然地笑了一笑，没说一句话就那么走了。走出门口就没有回来。
你是迷了路呢，还是丢失了钥匙呢?
你的眼睛是大而明亮的。可是一阵一阵的风沙，使你那明亮的眼里涌出了泪水，你的眼睛就模糊了;你的记忆力是很强的，可是太多的忧郁占据了脑中的空隙，你把钥匙遗失了。
你忘了我说的话：雨天并不是没有太阳，不过它是在更高的天上。你忘了我们的决策：黑夜来了，我们就睡它一觉，积蓄精神，准备迎接黎明。
现在太阳出来了，黎明到来了，你为什么还不回来?你要去寻找乐土，你不知道，乐土其实就在我们站脚的地方!

十一

啊，为什么你要来，做我的女儿呢?
为什么给我这不幸的诗人，带来更多的不幸?为什么给我这伤痕累累的心，又加一条更深的伤痕? 在那个年月，多一个女儿就多一段伤心?
你是一行欲干未干的泪痕;你是一块将化未化的寒冰;你是一缕欲泯未泯的花魂;你是一页将开未开的窗棂;你是一封欲封未封的书信;你是一颗将爆未爆的火星;你是一个欲醒未醒的梦境;你是一扇将启未启的闸门。
啊! 你是一扇将启未启的闸门;你是一个欲醒未醒的梦境：你是一颗将爆未爆的火星;你是一封欲封未封的书信;你是一页将开未开的窗棂;你是一缕欲泯未泯的花魂;你是一块将化未化的寒冰;你是一行欲干未干的泪痕。
为什么给我这不幸的诗人，带来更多的不幸? 为什么给我这伤痕累累的心，又加一条更深的伤痕? 在那个年月，多一个女儿就多一段伤心!
啊，为什么你要来，做我的女儿呢?

十二

如果春天从来就没有来过;
如果你的梦中从未开放过笑的花朵;
如果冰雪至今还没有消融;
如果春草一直不曾染绿过山坡;
如果你从没有读过曹雪芹和雨果;
如果你从不知人间会有悲欢离合;
如果世界只是一块冰冷的岩石;
如果太阳离去了，到了遥远的银河;
如果你从未感受过爱抚，只有寂寞;
如果你是一个白痴、一株草木;
如果人类只有仇恨，没有爱;
如果你在母亲的怀抱里也没有欢乐;
如果，如果我们的道路永远是泥泞;
如果，如果我们的航船永远颠簸……
可是，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啊! 我的女儿! 真的是你错了。自从有人类，就有了爱，有不灭的火。你错了，你去了，留下一首断肠的歌!

十三

啊，我的女儿! 你错了，你去了，留下一个伤心的苦果。
其实，有生就有死。人生自古谁无死，死原也算不了什么! 争的只是个先后吧。先后其实也算不了什么! 后死也不一定就是欢乐。只是当死的时候就应该勇敢地去死，不当死的时候就应该顽强地活啊! 重要的是：一个人在世界上活过，总该给世界留下点什么。
你曾说我是怕死，你错了，我的女儿。为了新中国，为了理想，我在枪林弹雨里滚过，我在死人堆里睡过，我在敌人的炮火里唱歌。我所以不死，所以忍受屈辱，忍受折磨，是因为相信春还要来，花还要开，火还要燃。我所以不死，是因为我是一棵还没有枯死的树，我身上还有人民哺育我的乳汁，浇灌我的汗水，我还没有交还给人民。我还要开花，要结果。我所以不死，是因为我对祖国的爱情，一个诗人深藏的迟暮的爱情还没有表白，没有表白啊!
有一个瘫痪多年的女诗人说：“即使是一颗流星，也要把光留给人间。”啊，我的女儿，你错了，你去了，留下的是一个伤心的苦果!

十四

自从你去了，我就不能安眠;
自从你去了，我陡然发现：我的生命已经到了秋天;
自从你去了，廊檐上的花儿总在雨中颤;
自从你去了，我身上常觉一阵阵冷，心上常感一阵阵寒。再也脱不下寻你的那夜加上的衣衫;
自从你去了，我就不听歌，不看戏，不上公园。我就再也不想偷闲。我一下子看清，我的暮年已是这样的短;
不能耽误了啊，树没栽完，要赶晴天!
啊，我的女儿! 你到天上去寻求，而我，却要追寻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