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青》(原文全文)
十八条巷是旧西城墙内那一大片青砖瓦屋的泛称,言其巷陌之繁杂,如大肠套着小肠,是否实为十八之数,并没有人去认真点过。在高原的东缘与大平原的西部,孤零零地摆着我们这座老城。先前曾经有过许多的河流溪水吐着白沫从高原上冲刷下来,与护城河接通,从城墙下的缺口流进城来,在弯弯拐拐生出些港湾、小桥和逐水而建的街巷院落之后,融为一股出水东门汇入岷江东去。
大约百十年前,城内河水慢慢干掉,行菜船粮船粪船的河床被铺上了青石板,继而被鸡公车、黄包车和自行车碾出线条舒展流畅的辙痕。已经没有人再提起那些河汊了,小桥衍变成了过街楼;没水,港只剩下了巷,而巷的走向,仍如流水一般恣意随便不守规矩。那些在巷子深处勃勃生长的青草,那些在庭院中拔地而起的巨树,则又把每一天的故事,装饰成了朦胧晦涩的传说。
十八条巷找不到一间铺面,栉比鳞次的朱门女墙将人行道夹成逼仄的峡谷。一个在夜晚穿行十八条巷的陌生人,无论听到旧日公馆的丝竹,还是后来大杂院的喧嚷,都会升起许多萧索之感。西城墙外指向高原的官道,常年路断草长。偶尔有几个旅人匆匆走过,都是行色仓皇,满面风尘,而且稀少得不及秋天在西城门洞口吹进吹出的落叶。
十八条巷中有几树昂然的皂角,等叶子在秋风中吹尽以后,就站满了不知从哪方飞来的乌鸦,俯视着十八条巷的居民,像非洲的木雕,瞅得人心里发怵。有多少孩子,多少男人和女人就在鸦眼的注视下长大和衰老起来了。许多年以后,当我仰望天空的时候,无论天空是怎样的高远,怎样的湛蓝,我都能看到一团凝滞不动的黑云。这大概就是鸦群在我童年的眸子里投下的阴翳吧。
然而关于紫青的故事,却源于鸦群在十八条巷消逝的那个秋天。那段日子,雨水苦人,长满青苔和枯草的老墙轰隆隆倒了好几段。我一个人在宽大的阶沿上百无聊赖地盘桓了小半个下午,终于一脚将一只从屋檐吹落的空鸟笼踢到积水的院中,然后撑开一张大油布伞去巷口接我唯一的小伙伴,刚念小学的紫青。紫青住在对面那所曾经在几十年前整个属于她爷爷和她奶奶的大院里。爷爷死了很久了,父母在很远的地方工作,紫青同奶奶住在院北角的一间大房子里,成为二十多户居民中最隐密的一户。紫青的奶奶夏天怕光,冬天怕冷,窗棂上总糊着厚厚的报纸,而且她整日吸一种劣质的纸烟,这使那间黯淡的房子又充满了呛人的温暖。奶奶似乎并不十分疼爱紫青,但也从不苛责于她。奶奶有满头的白发和肥胖而结实的身材,她的略勾的鼻梁和常常耷下的眼帘,使她同任何人都拉开了一段审慎的距离。每天晚上奶奶都要给紫青讲长长的故事,她的故事从不涉及报纸电台,也与左邻右舍无关,她讲的都是鬼。人死了都得变鬼,人间飘荡着游魂。阴历十五的夜晚,头顶三匹瓦坐到十八条巷的过街楼下,会有许多鬼来对你顶礼膜拜。小孩子的眼睛同大人的不一样,大人看见的是一棵树,一片叶子,一把扫帚,小孩子看见的可能就是一个满面尘土的老头子或者老太婆,一个凸睛吊舌的女人。如果给它们泼上一桶狗血,鬼们立刻就要现出原形;如果把它们扔进炉膛焚烧,会听到凄厉的哭声。奶奶用火钳拨弄着地板,白发在昏暗的灯光下一根根竖立起来。奶奶还会将火钳向墙角的大床猛然一指,说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天天晚上看见两枚铜钱在蚊帐顶上跳舞,跳着跳着就钻进了地下。后来大人们移开床,竟掘出了一男一女两具骷髅,口里各衔着枚铜钱。紫青不敢插话,不敢喘息。等到奶奶上床熄了灯,她一次次去摸索着检查门窗。在奶奶不断的翻身和鼾声中,紫青熬过了一个一个不吉祥的夜晚。
紫青同我玩耍的时候,把奶奶的故事一一讲给我听。紫青脸上的恐怖神情在我看来十分可笑,在灿烂的阳光下我构造简单的小脑袋实在想象不出鬼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曾在乡下外祖母家呆过两三个月,同放牛娃一起去察看过竹林盘中刚掘开的无主坟,阴风刮地而过,尸衣变成千万只灰蝶,肥皂般的尸肉块块脱落,骷髅头被我们拿来当球踢。死去的人,死得干干净净,我不明白这中间有什么可怕的事情。但是我无法把思想的结果清晰地讲述给紫青,以消减终日笼罩在她眼里的紧张和兴奋。
虽然十八条巷的居民对孩子上学的事持漫不经心的态度,但紫青在快满九岁以前还是被奶奶送进了附近一所小学。紫青的上学如同她本人的存在一样是顶不重要的,能感受到这一巨大变化的只有比她小半岁的我。我失去了玩伴,日子过得冗长而乏味。幸喜巷中车辙两旁的青草在初秋达到极盛,我去把草茎一根根拔出来,两根一组扭在一起,以掉头为代价相互较量韧劲和力量。蟋蟀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怪东西,在万物枯萎的时节躲在草丛深处以自鸣得意的鸣唱报道自己的苏醒。
初秋的和煦与爽脆转瞬即逝了。绵渍渍的雨水把每一个日子都淋湿透了。从巷外归来的紫青,面孔永远那么青白,一如青白的天色。鸦群反常地不安宁起来,不停地在皂角树上轰隆隆地起落,聒噪声日夜不绝。终于有一天,人们推开窗户,看到了一方陌生的天空,皂角树的富有弹性的枝条象十万只痉挛的手,托举着空荡荡的天空。鸦群永远地消逝了。
秋天过去了。冬天过去了。
早春,紫青从学校回到十八条巷,鼻子被风吹得通红,眼神似乎也因此有了喜色。她拍着沉甸甸的书包告诉我,里面装满了蓖麻籽。今天上课时老师提来一袋蓖麻籽,说国家缺油,同学们回家种蓖麻,秋天把种子交回榨油。等同学们三粒五粒地抓完毕,紫青请求老师把剩下的半袋蓖麻籽都让她带走。老师很诧异,第一次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个难得让人注目的女孩子,点了点头。
我抓了一把蓖麻籽摊在手掌上,酱红而带麻点,一点也不特别。紫青却视之如珠玉,仿佛它们深色的硬甲中藏着某种重要的允诺或暗示。她把种籽放在温水中浸了三天三夜,种子的顶部冒出了一点毛糊糊的芽来。紫青同我用一把小铁铲,将蓖麻籽种满了她居住的院子,我居住的院子,和小巷两侧的墙根。紫青的奶奶始终以一种漠然的态度看着我们,嘴唇轻轻张合,不知在念叨什么。
第二天紫青就拉着我去看蓖麻的生长。但地表静静地一如往常,什么也没有。紫青傻了眼,使劲用爪子刨土,把种籽翻出来,种籽也同入土时一般没有变化。立刻有两颗大的泪水从紫青的眼里滚出来,浸入了新土。
又不知过了多少天,蓖麻籽终于象豆芽一样破土了,水色娇嫩,根茎饱满。我拍着巴掌欢呼,紫青的眼里却满是疑惑,她把一根芽苗掐断,然后不停地揉搓,直到植物水分被搓干,听不到呻吟一般的磨擦声,芽苗变成了一丝黑垢条。
随后粘稠而滑亮的春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个把月,蓖麻像吃了亢奋剂呼呼地拔节,带着裂纹的叶子如娃娃的手掌片片展开。春去了,接着是初夏的阳光与和风来摆弄蓖麻,蓖麻在水渍斑驳的老墙和苔痕遍布的庭园中勃勃成林,把人们看惯了鸦群的眼睛映得碧绿透亮。紫青在蓖麻林中疾疾穿行,察看每一根枝条和每一片叶子的长势。叶的正面青翠而滋润,背面和茎脉则是浅浅的嫩红。炎夏逼近,蓖麻粗壮,嫩红凝成了铁紫色。紫青眼睛却反而变得焦虑和不安起来,她似乎听到了什么深重的叹息。
那叹息来自她的白发奶奶和她无穷无尽的鬼故事。奶奶在叹息了一夜之后,要求紫青去把所有的蓖麻都拔了,她眼里的血丝同脸上的皱纹布成了一张巨大的蛛网,语调低沉而滞塞。但紫青拒绝了。
在溽暑的日子到来之前,蓖麻林已如青纱帐一般覆盖了庭园和小巷,而且奋劲上长的势头不减。今年的夏天因为这疯狂的翠绿色而显得清凉和森然。但紫青在她播下的巨大希望临近兑现的前夕病倒了,或者说,她被那巨大的希望压倒了,夜晚盗汗,梦吃,脸色潮红。我去看望紫青,她静静地平躺在一张大凉席上,两只核桃大的瞳仁直盯着帐顶,仿佛看见了两枚舞蹈的铜钱。紫青的奶奶双手发抖,在接近紫青脸部的空气中徒然地哆嗦着。我心惊肉跳,退出了那间用报纸,烟味和鬼故事酽酽浓浓裹扎起来的大房子。
我再也没有去看望过紫青,直到她在那曾属于她爷爷的庭园里最隐秘的一角暗暗死去。有一次晚饭后我步下阶沿向紫青居住的院子走去,然而穿越没顶的蓖麻林时,蓖麻叶绽裂的锋锐边刃割得我的脖子发痛,漂白粉一样的灯光渗透进林子来化成湿气重重的雾霭,四下沉静,连蛐蚰也了无声息。好容易挣扎着出了院门,巷中的蓖麻林又如疾潮一般向我扑来,迅速将我淹没掉了。我奋力把蓖麻林拨出一条道来,蓖麻的枝干在我身后发出滞钝的断裂声。我可能已经进到了紫青的院子中间,但我什么也看不见,院子里没有声响也没有灯光,只听到北面的一角传来的紫青奶奶的哭声,那其实已经不是哭声了,那是身陷悲哀绝底的人发出的长长的嗥叫。后来有一天我忽然明白了,在那一个漆黑的夜晚每一扇没有灯光的窗户内,每一个人其实都是睁着双眼谛听那撕肝裂胆的嗥叫直到天明嘶哑的。
我在那嗥叫中返身奔逃起来,密匝匝的蓖麻林裹袭着我,它们的水气饱满的枝干和硕叶一次次把我绊倒。我迷路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奔跑在院落还是街巷。蓖麻林在我的周遭化作了憧憧的鬼影。我恐惧,我叫喊,我看见紫青睁着核桃大的眼睛在憧憧的鬼影中冉冉而至……
然而紫青是干干净净地死了。紫青留下了她的奶奶,一个人在院北那最隐密的一角又静悄悄地活了许多年,就像一个虚幻的影子。紫青还留下了无人收割的蓖麻林,春发冬败,结籽落籽,一年旺似一年,如同突然复活的河流,在衰老的庭院和衰老的巷陌中,恣意蔓延。从蓖麻林间经过的人们不时会褒贬含混地嘟囔一句,“这紫青的蓖麻……”紫青被人提起的时候比她生前多得多了。
我习惯了晚饭后拣一把竹椅坐在阶沿上久久地歇息。院里蓬勃的蓖麻林中丢着我童年的遗事和紫青的亡魂,蓖麻的根把它们深深地扎进地底,再吮入茎脉,在仲夏的黄昏开放出流淌着紫电青霜的记忆之叶。没有鸦翅拨动的天空慢慢黑尽。天地合一。我起身走进屋去。在十八条巷的每一扇洞开的或者紧闭的窗户内,新的神话正夜夜不绝地制造出来。
1992年冬 成都·故庆云庵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