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原文全文)

走廊上有阴影，有窗形的阳光，还有人散后的幽静。

走廊往往位于房间与房间的当中，或在房屋与庭院之间，正像人生中的休闲时期，或音乐中的休止符。

在走廊上独步就如在静室里独奏，你的双足轻拂过无形的琴弦，你的音符流泻在两道墙的中间。记忆会涌起来，烦恼会挥发去，那时的境界，可能同于莫札特的，或者孟德尔松。

在长廊上小立，煞似海平线上的一枚孤帆。当微风迎面拂来，你又会有一种塑像的风姿。

长廊尽处，是未来的倒影，也是过去的余音。怀古者可以不必登山，不必观海，只在廊心徘徊，便足超越时空、尚友古人了。

在走廊上与另外一个人迎面而遇，不管他是陌生人，还是点头之交，你们彼此都会留下较深的印象;比起任何宽敞的场所，更有说不出的魅力。也许你们会心一笑，也许你们攀谈起来，忘记了自己下一刻的工作。尤其当学校或机关放学、下班之后，两个迟归者的猝然邂逅，常会带给双方一夕的绮梦。

在光线并不太明亮的走廊里，你所看到的人或物常是异于往昔的。“原来她的背影如此动人啊!”这样的鉴赏经验往往得自走廊。若要说那是一种幻觉使然，倒还不如说在其他的场合中，我们的五官和心思容易被分散，不似在走廊中那么平静、灵敏罢了。

如果是一道回廊，你会发现更多的诗意。转向另一个方向时，你难免联想起人生中的曲曲折折，以及面临抉择、突然改弦更辙时的决绝。你又向另一个转角望去，顿时领悟到生之奥义。

走廊中也会有障碍物，冒失的过路人也许会失足跌倒，在完整的静谧中注入了噪音，然后更有游离的回声，你会站起身来，摸摸衣襟，扑扑灰尘，惊魂甫定，你四顾无人，不禁失笑起来。比起人生战场上的仆跌来，这只不过是一次轻松的余兴节目吧。

教室外面的走廊是别具一格的，有的教室正对着一条长廊，上课的学子可以自侧门中望见它的全貌，当一双高跟鞋由三十码外“踢踏”而来时，他便凝神注目了。他好像是站在舞台出入口的幸运者，可以洞澈前台、后台的种种。课堂上的老教授，这时也许正在津津有味地讲解李后主的“衩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呢。

下课时的走廊上，红男绿女，交错回旋，真像忙于探春的蜂蝶。再夹杂着招呼声、碎语声，以及男士们的大噪音，使人忘记在几分钟前，这儿曾是最宁静、最肃穆的场所。那些升升降降的声音，极似婚礼中缤纷的纸花，而跟市场中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迥然不同——不止因为这儿是一群学生，更由于它们诞生于走廊。

走廊对于四季的变化，当然没有校园中的杜鹃花那么敏感，但它依然是春天与秋天不会忘情的地方。由4月到10月，似乎只是镜头的一转。走廊上的人们，早变了衣装、发式，甚至他们的步调也小有不同了。

走廊是极佳的一篇短篇小说，一首十四行也足以填满它腹中的阳光。走过长廊，使人对前途更充满信心;转入回廊，则总是怀着“柳暗花明”的心境。

祝福那些典雅的、朴拙的走廊，也祝福走在廊中的有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