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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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老朋友——冯雪峰》(原文全文)

1927年3月,国民革命军推进到上海、南京,蒋介石立即篡夺国共合作的革命成果,悍然反共。4月12日,在广州、武汉、南京、上海各地,利用国民党右翼分子和流氓,对国民党左翼党部及中共地下党部来一个突然袭击,干了大规模打砸抢的暴行,枪杀或逮捕共产党、团员和革命群众。当时,我和戴望舒、杜衡,都在震旦大学肄业,都是共青团员,。在白色恐怖的威胁之下,撤离校舍,暂时隐避。...

1927年3月,国民革命军推进到上海、南京,蒋介石立即篡夺国共合作的革命成果,悍然反共。4月12日,在广州、武汉、南京、上海各地,利用国民党右翼分子和流氓,对国民党左翼党部及中共地下党部来一个突然袭击,干了大规模打砸抢的暴行,枪杀或逮捕共产党、团员和革命群众。当时,我和戴望舒、杜衡,都在震旦大学肄业,都是共青团员,。在白色恐怖的威胁之下,撤离校舍,暂时隐避。一星期后,我回到松江家里,望舒和杜衡,也回杭州老家。由于国民党浙江省党部的扩大反共,杭州有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形势,望舒和杜衡感到家居非安全之计,就到我松江来暂住。
我家里有一间小厢楼,从此成为我们三人的政治避难所,同时也是我们的文学工场。我们闭门不出,甚至很少下楼,每天除了读书闲谈之外,大部分时间用于翻译外国文学。记得最初的几个月里,望舒译出了法国沙多布里安的《少女之誓》,杜衡译出了德国诗人海涅的《还乡集》,我译了爱尔兰诗人夏芝的诗和奥地利作家显尼志勒的《倍尔达·迦兰夫人》。
大约在七八月间,望舒对这样孤寂的隐居生活感到有些厌烦,决计到北京去玩一趟。他要我和杜衡同去。我因为正在参加松江联合中学的筹备工作,走不掉;杜衡只想等形势缓和一些回杭州去,因此也无意北游。于是,望舒独自到了北京。
望舒并没有亲戚朋友在北京,一个人住在一家小公寓里,玩了几天,就感到寂寞。他原先想进北京大学或中法大学,但是看看北京的情况也不好,便打消了这个企图。这时,他认识了一群正在开始写作的文学青年,他每次来信,都提到几个新交朋友的名字,其中就有姚蓬子、冯至、魏金枝、沈从文、冯雪峰等;莽原、沉钟两社的人,差不多都认识了。丁冰之(丁玲)是上海大学同学,本来认识的,这一回又在北京遇到,由丁冰之而认识了胡也频。
望舒在北京大约耽了两个月,就回来了。先在杭州家里住了几天,觉得生活无味,又到松江来住。跟着,冯雪峰寄给望舒的信,经常寄到我家里。因此,我感到,在那些新朋友中,大约雪峰和他交情最亲密了。我和杜衡虽然还没有见到雪峰,但《春的歌集》早已读过,知道雪峰是杭州第一师范的湖畔诗社中人,他的名字是和漠华、修人、旦如、汪静之连在一起的。我们又读过《新俄文学的曙光期》,这是雪峰译的,但署名却是“画室”。我们本来不知道画室就是雪峰,从望舒的北京来信中才知道。我们的情况,望舒在北京时一定也曾向雪峰介绍过。因此,雪峰的来信中,有时就用“你们”,可知那时我们和雪峰已有神交了。
1927年腊月,或者已经是1928年了,雪峰来了一封信,说打算回南方。但是有许多事纠缠着,一时还走不成。他还问,如果上海没有地方住,可否到松江来歇脚。我就让望舒复信,欢迎他来,我们的小楼上还可以安一张床。这封信去后,过了几个星期,雪峰忽然寄来了一封快信,信中说:他已决计南归,不过有一个窑姐儿,和他相好,愿意跟他走。他也想帮助她脱离火坑,可是需要一笔钱替她赎身。他希望我们能帮助他筹划四百元,赶快汇去,让他们可以早日回南。信中还暗示了北京不可久留的意思。这封信,使我们大为惊异,尤其是望舒。他说在北京的时候,绝没有听说雪峰去逛窑子,怎么忽然有一个窑姐儿和他这样热情? 我们当时都是浪漫主义的青年,对雪峰这个浪漫史,毫不怀疑,把他所爱的姑娘,看作茶花女,红拂妓。商量之下,决定大家凑钱寄去。我那时已在松江联合中学任语文教师,每月有七十多元工资,没有家庭负担,几个月来,手头有二百多元,望舒和杜衡也凑了二百元,一起交银行汇出,同时发了一封快信给雪峰。这封信发出后,好久没有雪峰的消息,使我们着实焦急,不知他收到了钱没有? 也不知他的姑娘会不会变心? 也许她诓骗了钱去,还是不来。这种事,在窑子里的姑娘,正是常有的花招。我们怕雪峰没有经验,会上当了。
又过了几天,忽然收到雪峰从上海来信,说他到上海已四五天,住在旅馆里,想到松江来,叫望舒就去接他。我们研究了这封信。信上只说“我已来沪”,不说“我们”,也不提那姑娘的事。大家有点疑虑,到底他是光身来的呢? 还是两口子来的? 我叮嘱望舒,到上海后先了解一下情况。如果是双飞南下,而且都要来松江,那么务必先通知我,让我好给那姑娘另外安排住处。否则,在我这个封建家庭里是很为难的。
想不到望舒早车去上海,当天下午就把雪峰接来松江。两个男的,没有女的。雪峰提着他的衣包,望舒帮他提着书包,看来书包比衣包大些,当然更沉重些。望舒给我们介绍了。其实这介绍也只是礼貌而已,大家彼此都知道了。我迫不及待地问雪峰“怎么样? 你的姑娘没有来? 怕我不收留吗?”雪峰盯着我说:“你们以为真有姑娘会跟我走吗?”说了,他和望舒相顾一笑。我和杜衡知道望舒已问过他,也就不再问下去。后来望舒告诉我们:雪峰为了帮助几个朋友离京,所以编了窑姐儿的故事,托我们筹款。这是我和雪峰定交时的一个革命的浪漫故事。
雪峰在我家住下,加入了我们的文学工场。他带来的都是日文书,有升曙梦、森鸥外、石川啄木的着作。最初一段时期,我们的共同趣味是诗歌。当时望舒和杜衡正在合译英国颓废诗人陶孙的诗集,这是受了郁达夫的影响,因为郁达夫在《创造季刊》上介绍过陶孙。又因为傅东华译的陶孙的诗剧《参情梦》错误很多,恰好上海商务印书馆西书部有《现代丛书》版的《陶孙全集》,他们买得来动手合译。每天清早起来各译一首。雪峰到来时,他们已译出了大半本。雪峰看了几首译诗,大不赞成。当时我也不赞成他们翻译陶孙。雪峰的不赞成,是为了这些诗太颓废消沉。我的不赞成,是因为这些诗还是十九世纪牧歌式的抒情诗,思想和词藻都很庸俗。但望舒和杜衡舍不得中止他们已完成了一大半的工作,终于把全书译完了。书既译完,他们对陶孙诗的感情也结束了。这本译诗集,至今还在望舒遗物中,始终没有出版。
我当时对于诗的趣味是很杂的。中国诗,我喜欢李贺、李商隐,也喜欢黄山谷、陈三立。外国诗,我喜欢哈代、夏芝,也喜欢惠特曼、桑德堡。因为每天上午要去学校上课,只是偶尔浏览,并没有多译,大约只译了一二十首。雪峰对惠特曼、桑德堡的诗是很欣赏的,他说日本和苏联的现代诗,也是这一路。还说北京已有人在译惠特曼的《草叶集》,他也看过日文译本。
雪峰带来了一本《石川啄木歌集》,他极其推重石川啄木。他在北京时,已译了一些,这回在松江,他的第一件工作就是继续译石川涿木的短歌。此外,他又从日文转译了一些苏联诗歌。石川啄木的诗,不久就由上海光华书局印出。苏联诗是望舒为他编集,由水沫书店出版,书名《流冰》。
除了诗歌以外,雪峰还阅读及翻译苏联的文学史和文艺理论。他在1927年,已在北京北新书局出版了三本介绍苏联文学的书,都是升署梦着作的译本,我们认为他是当时有系统地介绍苏联文艺的功臣。他的工作,对我们起了相当的影响,使我们开始注意苏联文学。当时,苏联短篇小说的第一个英译本《飞行的奥西普》出现在上海中美图书公司,我们立刻去买了来,各人译了几篇,后来都编在水沫书店出版的《俄罗斯短篇杰作集》第一集和第二集。这个有系统地介绍新旧俄罗斯短篇小说的计划,原想一本一本地继续出下去,和我们同时选择的《法国短篇小说集》(现代书局出版)成为姊妹书,可是都只出了两集便中止了。
1928年4、5、6月,我们的文学工场最为兴旺,雪峰、望舒、杜衡都翻译和创作了许多东西。雪峰自己以翻译工作为主,创作为次。所以不愿意多费时间于创作。有时写些短小的评论文章,此外便是喜欢写寓言。每写好一篇,都自己很高兴,要我们看了提意见。他写的寓言都是托尔斯泰、克雷洛夫式的,我们有时以为太浅显明白,是“比喻”而不是“寓意”。这一点意见,他似乎是接受的,后来他写得就较为深刻了。杜衡开始写短篇小说。望舒继续作诗,大约后来发表在《小说月报》上的以《雨巷》为代表的那几首,正是那时候所写。至于我自己,为教学工作所牵绊,不能有较多的时间用于翻译或创作,故成就最少。
这期间,雪峰和望舒经常到上海去,大约每二星期,总有一个人去上海,一般都是当天来回。去上海的目的任务是买书或“销货”。雪峰一到上海,就去北四川路魏盛里的内山书店和设在海宁路及吴淞路一带的日本旧书店;望舒到上海,就去环龙路(今南昌路)的红鸟书店买法文新书;我到上海,先去看几家英文旧书店,其次才到南京路上的中美图书公司和别发书店。英美出版的新书价高,而卖英文书的旧书店多,故我买的绝大部分是旧书。所谓“销货”,就是把着译稿带到上海去找出版家。最初和我们有关系的是光华书局,其次是开明书店,它们都为我们印出了一些书。
光华书局同意为我们出版一个小型的同人刊物,以《莽原》为模式,发表我们的译文和作品,刊名就称为《文学工场》。第一期文稿很快就编定,交与光华书局。当时排版印刷都快,小小的一本四五万字的刊物,两个星期就排出来了。光华书局老板沈松泉看了浇版后打出来的清样,觉得内容激烈,他有顾虑,立刻通知我们,他不能出版这样的刊物,决定将已打好的纸版送给我们,就此了事,这份纸版,我一直保存到抗战初期,和我的书籍文物一起毁于炮火。
刘呐鸥是一个生长于日本的台湾人。1925至1926年,在上海震旦大学读法文,与望舒同级。1926年秋;望舒为了等我和杜衡读一年法文后,一起去法国,就暂时转读震旦大学法科。刘呐鸥在1926年终回台湾去,好久没有消息。1928年夏初,他又来上海,找到了望舒。他在六三花园旁边的公园坊租了一座小洋房,一个人住着,雇了一个娘姨料理他的伙食和家务。他说要把家眷搬来上海定居,但暂时还不会来,房子很空,邀望舒去住在他那里,共同作文学活动。于是望舒首先去上海,住在刘呐鸥家的三楼。同时雪峰也去上海和沈从文、丁玲、胡也频住在一起。放暑假后,我也到上海,住在刘呐鸥家。杜衡回杭州去了。这样就结束了松江的文学工场,而开始了包括雪峰、呐鸥在内的水沫社。
刘呐鸥带来了许多日本出版的文艺新书,有当时日本文坛新倾向的作品,如横光利一、川端康成、谷崎润一郎等的小说,文学史、文艺理论方面,则有关于未来派、表现派、超现实派,和运用历史唯物主义观点的文艺论着和报道。在日本文艺界,似乎这一切五光十色的文艺新流派,只要是反传统的,都是新兴文学。刘呐鸥极推崇弗里采的《艺术社会学》,但他最喜爱的却是描写大都会中色情生活的作品。在他,并不觉得这里有什么矛盾,因为,用日本文艺界的话说,都是“新兴”,都是“尖端”。共同的是创作方法或批评标准的推陈出新,各别的是思想倾向和社会意义的差异。刘呐鸥的这些观点,对我们也不无影响,使我们对文艺的认识,非常混杂。惟有雪峰,对这些资产阶级的新兴文学,并不欣赏,他已坚定地站在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旗帜下了。
刘呐鸥愿意拿出几千块钱办出版事业,邀望舒和我合作。他做老板兼会计,我们做编辑兼管出版发行事务。这个计划,商量了五六天就决定了。于是我们一方面编印一个小型的半月刊,定名《无轨列车》。这是刘呐鸥取的刊名,他的意思是刊物的方向内容没有一定的轨道。我们把《文学工场》里的文章也编了几篇进去,雪峰的《革命与知识阶级》才在《无轨列车》创刊号公开发表。同时,刘呐鸥在北四川路东宝兴路口租下了一座临街的房屋,开设一家书店,也是刘呐鸥取的店号,叫做“第一线书店”。呐鸥亲自写了五个美术字,做了一块大招牌,挂在二楼阳台外。这个新开张的书店,除了经售光华、北新、开明等书店的出版物之外,自己出版的只有《无轨列车》。为一个小小的半月刊,开一家书店,这是毫无出版经验的三个青年干的傻事。
第一线书店这声招牌,一挂出来就被官方注意,时常有人来问长问短。《无轨列车》出到第六期,就以宣传“赤化”的罪名被禁止,书店也被警告停业。经过这一挫折,我们改变办法,在北四川路公益坊租了一幢石库门住宅房子,挂出了一块小招牌:“水沫书店”。这回不开店了,实际上是一家出版社。最初我们出版了一些比较平稳的文艺书,例如我的小说集《上元灯》、望舒的诗集《我底记忆》、蓬子的诗集《银铃》、胡也频的《往何处去?》,还有雪峰介绍来的柔石的《三姊妹》。这些出版物,读者的反映都很好,也有边远省市的书商上门来批购。书店总算站住了。
1929年,我们印出了刘呐鸥译的《艺术社会学》,接着又出版了望舒译的《唯物史观文学论》。这使雪峰很高兴,当时他正在译卢那尔斯基的《艺术之社会基础》,他表示愿意交水沫书店出版。他又告诉我们,鲁迅也在译卢那尔斯基的《文艺与批评》。大家一谈,就产生了一个有系统地介绍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丛书计划。我们托雪峰去征询鲁迅,能不能由他主编这个丛书。雪峰和鲁迅一谈,鲁迅立即赞成。他愿意支持我们,但不能出面主编。于是在鲁迅的指导下,雪峰和望舒拟定了十二种书,列为《马克思主义文艺论丛》。从1929年5月到1930年5月,陆续印出了五种,以后就被禁停止。当时我和望舒已住在店里,为了联系这套丛书的文稿和校样,雪峰常是晚上来的。
雪峰曾希望我们恢复党的关系,但我们自从四·一二事变以后,知道革命不是浪漫主义的行动。我们三人都是独子,多少还有些封建主义的家庭顾虑,再说,在文艺活动方面,也还想保留一些自由主义,不愿受被动的政治约束。雪峰很了解我们的思想情况,他把我们看作政治上的同路人,私交上的朋友。1930年3月2日,左联在中华艺术大学开成立大会,前一天,雪峰特地来通知我们,邀我们去参加。那时我恰巧回松江去了,没有知道,所以第二天只有望舒和杜衡去参加。
关于“第三种人”的论辩掀起以后,雪峰和杜衡(苏汶)常有会晤,他是想当一个挽回僵局的调解人的。在他写的那篇总结性的文章《关于“第三种文学”的倾向与理论》里,语气之间,也还是把苏汶期许为同路人。前年看到《新文学史料》第六期上发表了夏熊整理的《冯雪峰谈左联》,其中记录了雪峰曾谈到过他的另一篇署名洛阳的文章《并非浪费的论争》。他说这是“与瞿秋白商量后由瞿秋白代我起草的,当时我另有任务,来不及写。”又说:“鲁迅《论第三种人》最后一句:‘怎么办呢!’是我加的,引用苏汶的原话,意在给对方留个后路。”从前一件事,我以为,文章虽然是瞿秋白起草的,总的论点和态度还是雪峰的。这从后一件事可以证明。
雪峰的文章,很受党内文艺理论家的批评,甚至以为他是认敌为友。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人们不知道雪峰和我们的关系。雪峰是一个笃于友谊的人,一个能明辨是非的人,也是一个有正义感的人。尽管在这次论辩以后,雪峰对苏汶的作为同路人的期望,多少有点幻灭,但友谊还保持着。
我和雪峰,从1934年以后,就没有机会见面。一直到1948年,才在蓬子的作家书屋里碰到,三个人漫淡了一阵多年阔别后的情况,言不及义,匆匆分手。1952年,雪峰主持人民文学出版社,来了一封信,邀我去参加编辑工作。我觉得我还是做教书匠适当,就复信婉谢了。从此以后,我就没有和雪峰见面或联系。
杜衡于1940年在香港投奔国民党,使我非常失望。望舒于1950年忽然逝世,也使我极度伤感。雪峰对我们始终保持友谊,也始终在回护我们,我也很感激他。我常常想起当年文学工场里四个青年的亲密情谊,现在只剩我一个人,再也没有同样亲密的朋友,真感到非常寂寞。雪峰的政治生活,我无可叙述;现在我笔下的冯雪峰,是一个重情谊,能念旧的好朋友,是一个热情团结党外人士的好党员。

1983年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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