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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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雷雨(节选)》(原文_赏析)

  曹禺  第二幕   午饭后,天气更阴沉,更郁热,低沉潮湿的空气,使人异常烦躁。周萍一个人由饭厅走上来,望望花园,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偷偷走到书房门口,书房里是空的,也没有人。忽然想起父亲在会客,他放下心,又走到窗户前开窗门,看着外面绿荫荫的树丛。他吹出一种奇怪的哨声,低低地叫了两三声“四凤”。   鲁四凤由外面轻轻地跑进来。 周萍...

  

曹禺

  

第二幕

   午饭后,天气更阴沉,更郁热,低沉潮湿的空气,使人异常烦躁。周萍一个人由饭厅走上来,望望花园,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偷偷走到书房门口,书房里是空的,也没有人。忽然想起父亲在会客,他放下心,又走到窗户前开窗门,看着外面绿荫荫的树丛。他吹出一种奇怪的哨声,低低地叫了两三声“四凤”。   鲁四凤由外面轻轻地跑进来。 周萍(回头,低声,热烈地)凤儿! (拉着鲁四凤的手。)鲁四凤不,(推开他)不。(谛听,四面望)看看,有人!周萍没有,凤,你坐下。(推她到沙发前)鲁四凤(不安地)老爷呢?周萍在大客厅会客呢。鲁四凤(坐下,叹一口长气,望着)总是这样偷偷摸摸的。周萍嗯。鲁四凤你连叫我都不敢叫。周萍所以我要离开这儿啦。鲁四凤(想一下)哦。太太怪可怜的,为什么老爷回来,头一次见太太就发这么大的脾气?周萍父亲就是这个样,他的话,向来不能改的。他的意见就是法律。鲁四凤(怯懦地)我……我怕得很。周萍怕什么?鲁四凤我怕万一老爷知道了,我怕。有一天,你说过,要把我们的事情告诉老爷的。周萍(摇头,深沉地)可怕的事不在这儿。鲁四凤还有什么?周萍(忽然地)你没有听见什么话?鲁四凤什么? (停)没有。周萍关于我,你没有听见什么?鲁四凤没有。周萍从来没听见过什么?鲁四凤(不愿提)没有……你说什么?周萍那……没什么!没什么!鲁四凤(真挚地)我信你,我相信你以后永远不会骗我。这我就够了。——刚才,我听你说,你明天就要到矿上去。周萍我昨天晚上已经跟你说过了。鲁四凤(爽直地)你为什么不带我去?周萍因为……(笑)因为我不想带你去。鲁四凤这里的事我早晚是不能做的。—— 太太说不定今天就要辞掉我。周萍(没想到)她要辞掉你,——为什么?鲁四凤你不要问。周萍不,我要知道。鲁四凤自然因为我做错了事。我想,太太大概没有这个意思。许是我瞎猜。(停)萍,你带我去好不好?周萍不。鲁四凤(温柔地)萍,我好好地侍候你,你需要这么一个人。我给你缝衣服,烧饭做菜,我都做得好,只要你叫我跟你在一块儿。  周萍不作声。 鲁四凤我知道你一个人在外头是不成的。周萍凤,你看不出来,现在我怎么能带你出去?——你这不是孩子话吗?鲁四凤萍,你带我走!我不连累你,要是在外面因为我,别人说你的坏话,我立刻就走。你——你不要怕。周萍(急躁地)凤,你以为我这么自私自利吗?你不该这么看我。——哼,我怕什么?(管不住自己)这些年,我的心都死了,我恨极了我自己。现在我刚刚有点生气,我能放开胆子喜欢一个女人,我反而怕人家骂?哼,让大家说吧,周家大少爷看上他家里面的女下人,怕什么,我喜欢她。鲁四凤(安慰地)萍,不要难过。你做了什么,我也不怨你的。(想。)周萍(平静下来)你现在想什么?鲁四凤他又把前一个月的话跟我提了。周萍他说,他爱你?鲁四凤不,他问我肯嫁他不肯。周萍你呢?鲁四凤我说我许了人家了。周萍他没有问旁的?鲁四凤没有,他倒说,要供我上学。周萍上学?(笑)这孩子!——可是,谁知道,你听了他的话,也许很喜欢的。我已经快三十了,你才十八,我也不比他的将来有希望,并且我做过许多——见不得人的事。鲁四凤萍,你不要同我瞎扯,我现在心里很难过。你得想法子。他是个小孩,老是这样装着腔,对付他,我实在不喜欢。你又不许我跟他说明白。周萍我没有叫你不跟他说。鲁四凤可是你每次见我跟他在一块儿,你的神气,偏偏……周萍我的神气那自然是不快活的。我看见我最喜欢的女人时常跟别人在一块儿,哪怕他是我的亲弟弟,我也不情愿!鲁四凤你看你又扯到别处。你不要扯,你现在到底对我怎么样?你要跟我说明白。周萍我对你怎么样?(他笑了,他讲不出来,他觉得女人们都有些呆气,这一句话有一个女人也这样问过他)要我说出来? (笑)那么,你要我怎么说呢?鲁四凤(苦恼地)萍,你别这样待我好不好?你明明知道我现在什么都是你的,你还——你还这样欺负人。周萍(不喜欢她这样讲,同时还以为她究竟有些不明白他)哦!(叹一口气)天哪!鲁四凤萍,我父亲只会跟人要钱,我哥哥瞧不起我,说我没有志气,我母亲如果知道了这件事,他一定不要我。没有你就没有我。他们也许有一天会不理我,你不能够,你不能够的。(抽咽。)周萍四凤,不,不,你让我好好地想一想。鲁四凤我的妈最疼我,我的妈不愿意我在公馆里做事,我怕她万一看出你同我的事,……你又不是真心,……那我……那我就伤了我妈的心了。(哭)还有,……周萍(立起)凤,你别这样疑心我。我告诉你,今天晚上我预备到你那里去。鲁四凤不,我妈今天回来。周萍那么,我们在外面会一会好吗?鲁四凤不成,我妈晚上一定会找我谈话的。周萍我可明天早车就要走了。鲁四凤你真不预备带我走吗?周萍凤!那怎么成!鲁四凤那么,你……你叫我想想。周萍我先要一个人离开家,过后,再想法子跟父亲说明白,把你接出来。鲁四凤(看着他)也好吧,今天晚上你只好到我家里来。我想,爸爸跟妈一定在外屋睡,哥哥总是不在家睡觉,我的屋子在半夜一定是空的。周萍那么,我来还是先吹哨,你听得清楚吧?鲁四凤嗯,我要是叫你来,我的窗上一定有个灯。要是没有灯,那你千万不要来。周萍不要来?鲁四凤那就是我改了主意,家里一定有许多人。周萍好,就这样。十一点钟。鲁四凤嗯,十一点。  鲁贵由中门上。 鲁贵哦!(向鲁四凤)我正要找你。(向周萍)大少爷,您刚吃完饭。鲁四凤找我有什么事?鲁贵你妈来了。鲁四凤(喜形于色)妈来了,在哪儿?鲁贵在门房,跟你哥哥刚见面,说着话呢。  鲁四凤跑向中门。 周萍四凤,见着你妈,给我问问好。鲁四凤谢谢您,回头见。(下)。鲁贵大少爷,您是明天起身吗?周萍嗯。鲁贵让我送送您。周萍 不用,谢谢你。鲁贵平时总是您心好,照顾着我们。您这一走,我同我这丫头都得惦记着您了。周萍(笑)你又没钱了吧?鲁贵大少爷,您这可是开玩笑了。——我说的是实话,四凤知道,我总是背后说大少爷好的。周萍好吧。——你没有事吗?鲁贵没事,没事,我只跟您商量点闲盘儿。您知道,四凤的妈来了,楼上的太太要见她,……  周蘩漪由饭厅门上,鲁贵一眼看见,话说成一半,又吞进去。 鲁贵哦,太太下来了!太太,您病完全好啦?  周蘩漪点一点头。 鲁贵鲁贵直惦记着。周蘩漪好,你下去吧。  鲁贵鞠躬,由中门下。 周蘩漪(向周萍)他上哪儿去了?周萍(莫名其妙)谁?周蘩漪你父亲。周萍他有事情,见客,一会儿就回来。弟弟呢?周蘩漪他只会哭,他走了。周萍(怕和她一同在这间屋里)哦。(停)我要走了,我要收拾东西去。(走向饭厅。)周蘩漪等一会儿。  周萍停步。 周蘩漪我请你略微坐一坐。周萍什么事?周蘩漪(沉郁地)有话说。  周萍走回,站着不语。 周蘩漪我希望你明白方才的情形。这不是一天的事情。周萍(躲避地)父亲一向是那样,他说一句就是一句的。周蘩漪可是人家说一句,我就要听一句,那是违背我的本性的。周萍我明白你。(强笑)你不要听他的话就是了。周蘩漪萍,我盼望你还是从前那样诚恳的人。顶好不要学着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你知道我没有你在我面前,我已经很苦了。周萍所以我就要走了。不要再多见面,互相提醒我们最后悔的事情。周蘩漪我不后悔,我向来做事没有后悔过。周萍(不得已地)我想,我很明白地对你表示过。这些日子我没有见你,我想你很明白。周蘩漪很明白。周萍那么,我是个最糊涂,最不明白的人。我后悔,我认为我生平做错一件大事,我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弟弟,更对不起父亲。周蘩漪(低沉地)但是你最对不起的人,你反而轻轻地忘了。周萍还有谁?周蘩漪你最对不起的是我,是你曾经引诱过的后母!周萍(有些怕她)你疯了。周蘩漪你欠了我一笔债,你对我负着责任,你不能丢下我,就一个人跑。周萍我认为你用的这些字眼,简直可怕。这种话不是在父亲这样——这样体面的家庭里说的。周蘩漪(气极)父亲,父亲,你撇开你的父亲吧!体面?你也说体面?(冷笑)我在你们这样体面的家庭已经十八年啦。周家的罪恶,我听过,我见过,我做过。我始终不是你们周家的人。我做的事,我自己负责任。不像你们的祖父,叔祖,同你们的好父亲,背地做出许多可怕的事情,外表还是一副道德面孔,是慈善家,是社会上的好人物。周萍大家庭里自然不能个个都是好人。不过我们这一房……周蘩漪都一样,你父亲是第一个伪君子,他从前就引诱过一个下等人的姑娘。周萍你不要扯这些个。周蘩漪你就是你父亲的私生子!周萍(惊异而无主地)你瞎说,你有什么证据?周蘩漪请你问你的体面父亲,这是他十五年前喝醉了的时候告诉我的。(指桌上相片)你就是这个年轻的姑娘生的小孩。她因为你父亲又不要她,就自己投河死了。周萍你,你,你简直……好,好,(强笑)我都承认。你预备怎么样?你要跟我说什么?周蘩漪你父亲对不起我,他用同样手段把我骗到你们家来,我逃不开,生了冲儿。十几年来就像刚才一样的凶横,把我渐渐地磨成了石头样的死人。你突然从家乡出来,是你,是你把我引到一条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情妇的路上去。是你引诱的我!周萍引诱!我请你不要用这两个字好不好?你知道当时的情形怎么样?周蘩漪你忘记了在这屋子里,半夜,你说的话吗?你说你恨你的父亲,你说过,你愿他死,就是犯了灭伦的罪也干。周萍你忘了,那是我年轻,我一时冲动,说出来这样糊涂的话。周蘩漪你忘了,我虽然比你只大几岁,那时,我总还是你的母亲,你知道你不该对我说这种话吗? 周萍年轻人一时糊涂,做错了的事,你就不肯原谅吗?(苦恼地皱着眉。)周蘩漪这不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我已经安安静静地等死,一个人偏把我救活了又不理我,撇得我枯死,慢慢地渴死。你说,我该怎么办?周萍那,那我也不知道,你说吧!周蘩漪(一字一字地)我希望你不要走。周萍怎么,你要我陪着你,在这样的家庭,每天想着过去的罪恶,这样活活地闷死吗?周蘩漪你既然知道这家庭可以闷死人,你怎么肯一个人走,把我丢在这里?周萍你没有权利说这种话,你是冲弟弟的母亲。周蘩漪我不是!我不是!自从我把我的性命、名誉,交给你,我什么都不顾了。我不是他的母亲,不是,不是,我也不是周朴园的妻子。周萍(冷冷地)如果你以为你不是父亲的妻子,我自己还承认我是我父亲的儿子。周蘩漪(想不到他会说这一句话,呆了一下)哦,你是你的父亲的儿子。——这些日子,你特别不来看我,是怕你的父亲?周萍也可以说是怕他,才这样的吧。周蘩漪你这一次到矿上去,也是学着你父亲的英雄榜样,把一个真正明白你,爱你的人丢开不管吗?周萍这么解释也未尝不可。周蘩漪(冷冷地)这么说,你到底是你父亲的儿子。(笑)父亲的儿子!(忽然冷静地)哼,都是些没有用,胆小怕事,不值得人为他牺牲的东西!我恨我早没有看透你!周萍那么你现在看透了!我对不起你,我已经同你详细解释过,我厌恶这种关系。我告诉你,我厌恶。你说我错,我承认。然而叫我犯了那样的错,你也不能完全没有责任。你是我认为最聪明,最能了解人的女子,所以我想,你最后会原谅我。我的态度,你现在骂我玩世不恭也好,不负责任也好,我告诉你,我盼望这一次的谈话是我们最末一次谈话了。(走向饭厅门。)周蘩漪(沉重的语气)等一等。  周萍立住。 周蘩漪我希望你明白我刚才说的话,我不是请求你。我希望你用你的心,想一想,过去我们在这屋子说的(停,难过)许多,许多的话。一个女子,你记着,不能受两代的欺侮。你可以想一想。周萍我已经想得很透彻。我自己这些天的痛苦,我想你不是不知道。好,请你让我走吧。(由饭厅下。)  周蘩漪望着周萍出去,流下泪来,忍不住伏在沙发上哭泣。   鲁贵偷偷地由中门走进来,看见太太在哭。 鲁贵(低声)太太!周蘩漪(站起)你来干什么?鲁贵鲁妈来了好半天啦。周蘩漪谁?鲁贵我家里的,太太不是说过要我叫她来吗?周蘩漪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告诉我?鲁贵我倒是想着,可是我(低声)刚才瞧见太太跟大少爷说话,所以就没敢惊动您。周蘩漪啊,你,你刚才……鲁贵我?我在大客厅伺候老爷见客呢! (故意地不明白)太太有什么事吗?周蘩漪没什么,那么你叫鲁妈进来吧。鲁贵(谄笑)我们家里的是个下等人,说话粗里粗气,您可别见怪。周蘩漪都是一样的人。我不过想见一见,跟她谈谈闲话。鲁贵是,那是太太的恩典。对了,老爷刚才跟我说,怕要下大雨,请太太把老爷的那一件旧雨衣拿出来。周蘩漪四凤给老爷捡的衣裳,四凤不会拿吗?鲁贵我也是这么说呵,您不是不舒服吗?可是老爷吩咐,要太太自己拿。周蘩漪那么,我一会儿拿。鲁贵老爷吩咐,说现在就要,说不定老爷就要出去。周蘩漪哦,好,我就去吧。——你叫鲁妈进来,叫她在这房里等一等。鲁贵是,太太。(下)。  周蘩漪的脸更显得苍白,她在极力压制自己的烦郁。 周蘩漪(吸一口气,自语)热极了,闷极了,这日子真过不下去了。(茫然望着窗外。)  鲁贵上。 鲁贵刚才小当差来,说老爷催着要。周蘩漪(抬头)好,你先去吧。我叫陈妈送去。(由饭厅下。)  鲁贵由中门下。   移时鲁侍萍与鲁四凤上。鲁侍萍的年纪约有四十六七,鬓发有点斑白,面貌白净,看上去也只有三十八九岁的样子。她的眼睛有些呆滞,时而呆呆地出神,但是在那秀长的睫毛,和她圆大的眸子间,还寻得出她年轻时的神韵。她的衣服朴素,洁净,穿在身上,像一个由大家门户落魄的妇人。   她头上包着一条白毛巾。她说话总爱微微地笑,声音很低,很沉稳,话音像一个南方人在北方落户久了,夹杂着一些轻快的南方口音,但是字句说得很清楚。她的牙齿非常整齐,笑的时候在嘴角旁露出一对深深的笑涡。   鲁侍萍拉着女儿的手,鲁四凤亲热地偎在她身边走进来。后面跟着鲁贵。 鲁四凤太太呢?鲁贵就下来。  鲁侍萍坐下。 鲁四凤累了吧?鲁侍萍不累。鲁四凤(高兴地)妈,您坐一坐。我给您倒一杯冰镇的开水。鲁侍萍不,不要走,我不热。鲁贵凤儿,你给你妈拿一瓶汽水来,(向鲁侍萍)这儿公馆什么没有?一到夏天,柠檬水,果子露,西瓜汤,橘子,香蕉,鲜荔枝,你要什么,就有什么。鲁侍萍不,不,你别听你爸爸的话。这是人家的东西。你在我身边跟我多坐一会,回头跟我同……同这位周太太谈谈,比喝什么都强。鲁贵太太就会下来,你看你,那块白包头,总舍不得拿下来。鲁侍萍(和蔼地笑着)你瞧,说了这么半天,……(笑,望着鲁四凤)连这块手巾都忘了取下来啦。(从头上取下白毛巾)你看我的脸脏么?火车上尽是土,看我头发乱不乱?不要叫人家笑。鲁四凤不,不,一点都不。两年没见您,您还是那个样。鲁贵(轻蔑地)你看你们这点穷相,来到大家公馆,也不看看人家的阔排场,尽一个劲儿闲扯。四凤,你先把你这两年做的衣裳给你妈看看。鲁四凤妈不希罕这个。鲁贵你不也有点首饰吗?你拿出来给你妈开开眼。看看还是我对,还是把女儿关在家里对?鲁侍萍(向鲁贵)我走的时候嘱咐过你,这两年写信的时候也总不断地提醒你,我不愿意我的女儿叫人家使唤。你偏——(忽然觉得这不是谈家事的地方,回头向鲁四凤)你哥哥呢?鲁四凤不是在门房里等着我们吗?鲁贵是等着你们,人家等着见老爷呢。(向鲁侍萍)去年我叫人给你捎个信,告诉你,大海也在矿上找上事了,那都是我在这儿嘀咕上的。鲁四凤(厌恶她父亲又表白自己的本领)爸爸,别再扯了,您看看哥哥去吧。鲁贵真他妈的,这孩子我倒忘了。(走向中门,回头)你们好好在这屋子坐一会,别乱动,太太一会儿就下来。(下。)  鲁侍萍和鲁四凤见鲁贵走后,都舒展多了。母女二人相对凄然地笑了一笑。 鲁侍萍(伸出手来,向鲁四凤)孩子,让我好好看看你。鲁四凤(走到鲁侍萍面前)妈,您不怪我吧?鲁侍萍不,做了就做了。——不过为什么这两年你一个字也不告诉我,我到了家,才听见张大婶告诉我,说你在这儿。鲁四凤我怕您生气,不敢告诉您。——其实,妈,就是像我这样帮帮人,我想也没有什么关系。鲁侍萍你以为妈怕穷吗?怕人家笑我们穷吗?不,孩子,妈最看得开,不过,我怕你太年轻,容易一阵子犯糊涂。(叹一口气)好,我们先不提这个。(站起来)这位太太真怪,她要见我干什么?鲁四凤是呵。(恐惧来了,但是愿意向好的一面想)不,妈,这边太太没有多少朋友,她听说妈也会写字,念书,也许觉着很相近,所以想请妈来谈谈。鲁侍萍哦?(慢慢看这屋子的摆设,指着有镜台的柜)这屋子倒是很雅致的,就是家具太旧了点。鲁四凤可不是,都是三十年前的老东西了,听说是从前的第一个太太,就是大少爷的母亲,顶爱的东西。您看,从前的家具多笨哪。鲁侍萍(用毛巾擦擦汗)奇怪——为什么窗户还关上呢?鲁四凤您也觉得奇怪不是?这是我们老爷的怪脾气,一到夏天就要关窗户。鲁侍萍(回想)凤儿,这屋子我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鲁四凤(笑)真的?您大概是想我想的,梦里到过这儿。鲁侍萍对了,做梦似的。——奇怪,这地方好眼熟。(低下头。)鲁四凤(慌)妈,您不舒服?你别是受了暑,我给您拿一杯冷水吧?鲁侍萍不,不是,你别去。鲁四凤妈,您怎么啦?鲁侍萍(注意看着凤)四凤!鲁四凤(摸鲁侍萍的手)您手冰凉,妈。鲁侍萍不要紧的,妈不怎么样。真是,真好像我的魂来过这儿似的。鲁四凤妈,您别瞎说啦,你怎么来过?他们二十年前才搬到北方来,那时候,您不是还在南方么?鲁侍萍不,不,我来过。这些家具,我想不起来——我在哪儿见过。鲁四凤妈,您看什么?鲁侍萍那个柜,那个柜。(声音愈低,努力地回想着。)鲁四凤那——那是从前死了的太太的东西。鲁侍萍(自语)不能够,不能够。鲁四凤(怜惜她的母亲)别多说话了,妈,歇一会儿吧。鲁侍萍不要紧的。——刚才我在门房听见这家还有两位少爷?鲁四凤嗯,妈,都很好,周家的人都很和气的。鲁侍萍周?这家姓周?鲁四凤妈,您看您,您刚才不是问着周家的门进来的吗?怎么会忘记了?妈,您准是路上受热了。我给您拿点水来喝。(走到柜前)妈,您看这就是周家第一个太太的照片。(拿相片过来,站在鲁侍萍背后,给她看。)鲁侍萍(拿着相片,看)哦! (惊愕得说不出话来。)鲁四凤(站在鲁侍萍背后)您看她多好看,这就是大少爷的母亲,他们说还有点像我呢。可惜她死了。  鲁侍萍拿相片的手有些发颤。 鲁四凤妈!鲁侍萍给我点水喝。鲁四凤妈,您到这边来! (扶鲁侍萍到一个大的沙发前。)  鲁侍萍手里还紧紧地拿着相片。 鲁四凤妈,您在这儿躺一躺。我给您拿水去。(由饭厅门忙跑下。)鲁侍萍哦,天哪。我是死了的人!这是真的吗?这张相片?这些家具?——哦,天底下地方大得很,怎么熬过这几十年,偏偏又把我这个可怜的孩子,放回到他——他的家里?哦,天哪!  鲁四凤拿水上。 鲁四凤妈,您喝。  鲁侍萍喝水。 鲁四凤妈好一点了吗?鲁侍萍嗯,好,好啦,孩子,你现在就跟我回家。鲁四凤(惊讶)妈,您怎么啦?  饭厅传出周蘩漪的声音:“四凤!” 鲁四凤(听)太太。周蘩漪的声音四凤!鲁四凤。周蘩漪的声音四凤,你来,老爷的雨衣你给放在哪儿啦?鲁四凤(大声)我就来。(向鲁侍萍)妈等一等,我就回来。鲁侍萍你去吧。  鲁四凤下。鲁侍萍周围望望,走到柜前。忽然听见屋外花园里走路的声音,她转过身来,等候着。   鲁贵由中门上。 鲁贵四凤呢?鲁侍萍这儿的太太叫了去啦。鲁贵你回头告诉太太,说找着雨衣不用送去了;老爷自己到这儿来,还有话跟太太说。鲁侍萍老爷要到这屋里来?鲁贵嗯,你告诉清楚了,别回头老爷来了,太太不在,又该发脾气了。鲁侍萍你跟太太说吧。鲁贵这上上下下多少听差都得我支派,我忙不开,我可不能等。鲁侍萍我要回家去,我不见太太了。鲁贵为什么?这次太太叫你来,我告诉你,就许有点什么很要紧的事跟你谈谈。鲁侍萍我预备带着凤儿回去,叫她辞了这儿的事。鲁贵什么?你看你这点……  周蘩漪由饭厅上。 鲁贵太太。周蘩漪(向门内)四凤,你先把那两件也拿出来,问问老爷要哪一件。(向鲁侍萍)这就是四凤的妈吧?叫你久等了。鲁贵应当的,太太准她来跟您请安就是老大的面子。  鲁四凤拿着雨衣由饭厅门进。 周蘩漪请坐,你来了好半天啦。鲁侍萍(只在打量着,没有坐下)不多一会,太太。鲁四凤太太把这三件雨衣都送给老爷那边去吗?鲁贵老爷说就放在这儿,老爷自己来拿,还请太太等一会,老爷见您有话说呢。周蘩漪知道了。(向鲁四凤)你先到厨房,把晚饭的菜看看,告诉厨房一下。鲁四凤是,太太。(望着鲁贵,又疑惧地望着周蘩漪,由中门下。)周蘩漪鲁贵,告诉老爷,说我同四凤的母亲谈话,回头再请他到这儿来。鲁贵是,太太。(但不走。)周蘩漪(见鲁贵不走)你有什么事吗?鲁贵太太,今天早上老爷吩咐请德国克大夫来。周蘩漪二少爷告诉过我了。鲁贵老爷刚才吩咐,说来了就请太太去看。周蘩漪我知道了。你去吧。  鲁贵由中门下。 周蘩漪(向鲁侍萍)坐下谈,不要客气。(坐到沙发上)鲁侍萍(坐在旁边一张椅子上)我刚下火车,就听说您要我来见见您。周蘩漪我常听四凤提到你,说你念过书,从前是个很好的人家。鲁侍萍(不愿提起从前的事)四凤这孩子很傻,不懂事,这两年叫您多操心。周蘩漪不,她非常聪明,我也很喜欢她。这孩子不应当叫她侍候人,应当替她找一个正当的出路才好。鲁侍萍是的,我一直也是不愿意这孩子帮人。周蘩漪这一点我很明白。我知道你是个知书达礼的人,一看就看出是个直爽人,我就不妨把请你来的原因现在跟你说一说。鲁侍萍(疑虑地)是不是我这孩子平时的举动有点叫人说闲话?周蘩漪(笑着,故作肯定地)不,不是,我先把我家里的情形说一说,我家里的女人很少的。鲁侍萍是的。周蘩漪老爷,两个少爷,除了我和一两个老妈子以外,其余用的都是男下人。鲁侍萍哦。周蘩漪四凤的年纪很轻,她才十九岁,是不是?鲁侍萍十八。周蘩漪(委婉地)那就对了,我记得好像比我的孩子是大一岁的样子。这样年轻的孩子,在外边做事,又生得很秀气的。鲁侍萍(急切地)四凤有什么不检点的地方吗?请您千万不要瞒我。周蘩漪不,不,(又笑了)她很好的。我只是说说这个情形。我自己有一个儿子,他才十七岁——恐怕刚才你在花园见过——是个不大懂事的孩子。  鲁贵由书房门上。 鲁贵老爷催着太太去看病。周蘩漪没有人陪着克大夫吗?鲁贵张局长刚走,老爷自己在陪着呢。周蘩漪你跟老爷说,说我没有病,我自己并没要请医生来。鲁贵是,太太。(但不走)周蘩漪(看鲁贵)你在干什么?鲁贵我等太太还有什么事要吩咐。周蘩漪(忽然想起来)有,你跟老爷回完话之后,你出去叫一个电灯匠来。刚才我听说花园藤萝架上的旧电线落下来了,走电,叫他赶快收拾一下,不要电了人。  鲁贵由中门下。 周蘩漪(见鲁侍萍立起)鲁奶奶,你还是坐呀。哦,这屋子又闷热起来啦。(走到窗户前,把窗户打开,回来)这些天我就看着我这孩子奇怪,谁知这两天,他忽然跟我说他很喜欢四凤。鲁侍萍(吃一惊)呵?周蘩漪他要帮助她学费,叫她上学。他还说……(笑笑)这孩子!……要娶四凤。鲁侍萍您不必往下说,我都明白了。周蘩漪四凤比我的孩子大,四凤又是很聪明的女孩子,这种情形鲁侍萍(不喜欢周蘩漪的暖昧的口气)我的女儿,我总相信是个懂事,明白大体的孩子。我向来不愿意她到大公馆帮人,可是我信得过,她不会做出甚么糊涂事的。周蘩漪鲁奶奶,我也知道四凤是个明白的孩子,不过有了这种不幸的情形,我的意思,是非常容易叫人发生误会的。鲁侍萍(叹气)今天我到这儿来是万没想到的事,回头我就预备把她带走,现在就请您准了她的长假。周蘩漪哦,——如果你以为这样办好,我也觉得很妥当的。不过有一层,我怕,我的孩子有点傻气,他还是会找到你家里见四凤的。鲁侍萍您放心,我后悔得很。我不该把这个孩子一个人交给她父亲管的。大后天我就要离开此地,不会再见着周家的人。太太,我想现在带着我的女儿走。周蘩漪那么,也好,回头我叫账房把工钱算出来。她自己的东西,我可以派人送去,我有一箱子旧衣服,也可以带着去,留着她以后在家里穿。鲁侍萍(自语)我的可怜的孩子!周蘩漪(走到鲁侍萍面前)不要伤心,鲁奶奶。如果钱上有什么问题,尽管到我这儿来,一定有办法。好好地带她回去,有你这样一个母亲教育她,自然比在这儿好的。  周朴园由书房门上。 周朴园蘩漪!  周蘩漪转身。鲁侍萍闪在一旁。 周朴园你怎么还不去?周蘩漪(故意地)上哪儿?周朴园克大夫还在等着,你不知道吗?周蘩漪克大夫?谁是克大夫?周朴园给你看过病的克大夫。周蘩漪我现在没有病。周朴园(忍耐)克大夫是我在德国的好朋友,对于脑科很有研究。你的神经有点失常,他一定治得好。周蘩漪(爆发)谁说我的神经失常?你们为什么这样咒我?我没有病,告诉你,我没有病!周朴园(冷酷地)你当着人这样胡喊乱闹,你自己有病,偏偏要讳病忌医,不肯叫医生治,这不就是神经上的病态吗?周蘩漪哼,我假若是有病,也不是医生治得好的。(向饭厅门走。)周朴园(大声喊)站住!你上哪儿去?周蘩漪(不在意地)到楼上去。周朴园(命令地)你应当听话。周蘩漪你! (不经意地打量他)你忘了你自己是怎样一个人啦!  (径自由饭厅门下。) 周朴园来人!  仆人上。 仆人老爷!周朴园太太现在在楼上。你叫大少爷陪着克大夫到楼上去给太太看病。仆人是,老爷。周朴园叫大少爷告诉克大夫,说我有点累。不陪他了。仆人是,老爷。(下。)周朴园(点着一支吕宋烟,看见桌上的雨衣,向鲁侍萍)这是太太找出来的雨衣吗?鲁侍萍(看着他)大概是的?周朴园不对,不对,这都是新的。我要我的旧雨衣,你回头跟太太说。鲁侍萍嗯。周朴园(看她不走)你不知道这间房子底下人不准随便进来吗?鲁侍萍不知道,老爷。周朴园你是新来的下人?鲁侍萍不是的,我找我的女儿来的。周朴园你的女儿?鲁侍萍四凤是我的女儿。周朴园那你走错屋子了。鲁侍萍哦——老爷没有事了?周朴园(指窗)窗户谁叫打开的?鲁侍萍哦。(很自然地走到窗前,关上窗户,慢慢地走向中门。)周朴园(看她关好窗门,忽然觉得她很奇怪)你站一站。  鲁侍萍停。 周朴园你……你贵姓?鲁侍萍我姓鲁。周朴园姓鲁。你的口音不像北方人。鲁侍萍对了,我不是,我是江苏的。周朴园你好像有点无锡口音。鲁侍萍我自小就在无锡长大的。周朴园(沉思)无锡?嗯,无锡,(忽而)你在无锡是什么时候?鲁侍萍光绪二十年,离现在有三十多年了。 周朴园哦,三十年前你在无锡?鲁侍萍是的,三十多年前呢,那时候我记得我们还没有用洋火呢。周朴园(沉思)三十多年前,是的,很远啦,我想想,我大概是二十多岁的时候。那时候我还在无锡呢。鲁侍萍老爷是那个地方的人?周朴园嗯,(沉吟)无锡是个好地方。鲁侍萍哦,好地方。周朴园你三十年前在无锡吗?鲁侍萍是,老爷。周朴园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件很出名的事情……鲁侍萍哦。周朴园你知道吗?鲁侍萍也许记得,不知道老爷说的是哪一件?周朴园哦,很远了,提起来大家都忘了。鲁侍萍说不定,也许记得的。周朴园我问过许多那个时候到过无锡的人,我也派人到无听过。可是那个时候在无锡的人,到现在不是老了就是死了。活着的多半是不知道的,或者忘了。不过也许你会知道。三十年前在无锡有一家姓梅的。鲁侍萍姓梅的?周朴园梅家的一个年轻小姐,很贤慧,也很规矩。有一天夜里,忽然地投水死了。后来,后来,——你知道吗?鲁侍萍不敢说。周朴园哦。鲁侍萍我倒认识一个年轻的姑娘姓梅的。周朴园哦?你说说看。鲁侍萍可是她不是小姐,她也不贤慧,并且听说是不大规矩的。周朴园也许,也许你弄错了,不过你不妨说说看。鲁侍萍这个梅姑娘倒是有一天晚上跳的河,可是不是一个,她手里抱着一个刚生下三天的男孩。听人说她生前是不规矩的。周朴园(苦痛)哦!鲁侍萍她是个下等人,不很守本分的。听说她跟那时周公馆的少爷有点不清白,生了两个儿子。生了第二个,才过三天,忽然周少爷不要她了。大孩子就放在周公馆,刚生的孩子她抱在怀里,在年三十夜里投河死的。周朴园(汗涔涔地)哦。鲁侍萍她不是小姐,她是无锡周公馆梅妈的女儿,她叫侍萍。周朴园(抬起头来)你姓什么?鲁侍萍我姓鲁,老爷。周朴园(喘出一口气,沉思地)侍萍,侍萍,对了。这个女孩子的尸首,说是有一个穷人见着埋了。你可以打听到她的坟在哪儿吗?鲁侍萍老爷问这些闲事干什么?周朴园这个人跟我们有点亲戚。鲁侍萍亲戚?周朴园嗯,——我们想把她的坟墓修一修。鲁侍萍哦,——那用不着了。周朴园怎么?鲁侍萍这个人现在还活着。周朴园(惊愕)什么?鲁侍萍她没有死。周朴园她还在?不会吧?我看见她河边上的衣服,里面有她的绝命书。——鲁侍萍她又被人救活了。周朴园哦,救活啦?鲁侍萍以后无锡的人是没见着她,以为她那夜晚死了。周朴园那么,她呢?鲁侍萍一个人在外乡活着。周朴园那个小孩呢?鲁侍萍也活着。周朴园(忽然立起)你是谁?鲁侍萍我是这儿四凤的妈,老爷。周朴园哦。鲁侍萍她现在老了,嫁给一个下等人,又生了个女孩,境况很不好。周朴园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鲁侍萍我前几天还见着她!周朴园什么?她就在这儿?此地?鲁侍萍嗯,就在此地。周朴园哦!鲁侍萍老爷!你想见一见她吗?周朴园(连忙)不,不,不用。鲁侍萍她的命很苦,离开了周家,周家少爷就娶了一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她一个单身人,无亲无故,带着一个孩子在外乡,什么事都做:讨饭,缝衣服,当老妈子,在学校里伺候人。周朴园她为什么不再找到周家?鲁侍萍大概她是不愿意吧。为着她自己的孩子,她嫁过两次。周朴园哦,以后她又嫁过两次。鲁侍萍嗯,都是很下等的人。她遇人都很不如意,老爷想帮一帮她吗?周朴园好,你先下去吧。鲁侍萍老爷,没有事了! (望着周朴园,泪要涌出。)周朴园呵,你顺便去告诉四凤,叫她把我樟木箱子里那件旧雨衣拿出来,顺便把那箱子里的几件旧衬衣也捡出来。鲁侍萍旧衬衣?周朴园你告诉她在我那顶老的箱子里,纺绸的衬衣,没有领子的。鲁侍萍老爷那种绸衬衣不是一共有五件?您要哪一件?周朴园要哪一件?鲁侍萍不是有一件,在右袖襟上有个烧破的窟窿,后来用丝线绣成一朵梅花补上的?还有一件……周朴园(惊愕)梅花?鲁侍萍旁边还绣着一个萍字。周朴园(徐徐立起)哦,你,你,你是……鲁侍萍我是从前伺候过老爷的下人。周朴园哦,侍萍! (低声)是你?鲁侍萍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  周朴园不觉地望望柜上的相片,又望鲁侍萍。   半晌。 周朴园(忽然严厉地)你来干什么?鲁侍萍不是我要来的。周朴园谁指使你来的?鲁侍萍(悲愤)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周朴园(冷冷地)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鲁侍萍(愤怨)我没有找你,我没有找你,我以为你早死了。我今天没想到到这儿来,这是天要我在这儿又碰见你。周朴园你可以冷静点。现在你我都是有子女的人。如果你觉得心里有委屈,这么大年纪,我们先可以不必哭哭啼啼的。鲁侍萍哼,我的眼泪早哭干了,我没有委屈,我有的是恨,是悔,是三十年一天一天我自己受的苦。你大概已经忘了你做的事了!三十年前,过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个儿子才三天,你为了要赶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你们逼着我冒着大雪出去,要我离开你们周家的门。周朴园从前的旧恩怨,过了几十年,又何必再提呢?鲁侍萍那是因为周大少爷一帆风顺,现在也是社会上的好人物。可是自从我被你们家赶出来以后,我没有死成,我把我的母亲可给气死了,我亲生的两个孩子你们家里逼着我留在你们家里。周朴园你的第二个孩子你不是已经抱走了么?鲁侍萍那是你们老太太看着孩子快死了,才叫我带走的。(自语)哦,天哪,我觉得我像在做梦。周朴园我看过去的事不必再提起来吧。鲁侍萍我要提,我要提,我闷了三十年了!你结了婚,就搬了家,我以为这一辈子也见不着你了;谁知道我自己的孩子偏偏要跑到周家来,又做我从前在你们家里做过的事。周朴园怪不得四凤这样像你。鲁侍萍我伺候你,我的孩子再伺候你生的少爷们。这是我的报应,我的报应。周朴园你静一静。把脑子放清醒点。你不要以为我的心是死了,你以为一个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事就会忘了么?你看这些家具都是你从前顶喜欢的东西,多少年我总是留着,为着纪念你。鲁侍萍(低头)哦。周朴园你的生日——四月十八——每年我总记得。一切都照着你是正式嫁过周家的人看,甚至于你因为生萍儿,受了病,总要关窗户,这些习惯我都保留着,为的是不忘你,弥补我的罪过。鲁侍萍(叹一口气)现在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些话请你也不必说了。周朴园那更好了。那么我们可以明明白白地谈一谈。鲁侍萍不过我觉得没有什么可谈的。周朴园话很多,我看你的性情好像没有大改,——鲁贵像是个很不老实的人。鲁侍萍你不要怕。他永远不会知道的。周朴园那双方面都好。再有,我要问你的,你自己带走的儿子在哪儿?鲁侍萍他在你的矿上做工。周朴园我问,他现在在哪儿?鲁侍萍就在门房等着见你呢。周朴园什么?鲁大海?他!我的儿子?鲁侍萍就是他!他现在跟你完完全全是两样的人。周朴园(冷笑)这么说,我自己的骨肉在矿上鼓动罢工,反对我!鲁侍萍你不要以为他还会认你做父亲。周朴园(忽然)好!痛痛快快的!你现在要多少钱吧!鲁侍萍什么?周朴园留着你养老。鲁侍萍(苦笑)哼,你还以为我是故意来敲诈你,才来的吗?周朴园也好,我们暂且不提这一层。那么,我先说我的意思。你听着,鲁贵我现在要辞退的,四凤也要回家。不过……鲁侍萍你不要怕,你以为我会用这种关系来敲诈你么?你放心,我不会的。大后天我就带着四凤回到我原来的地方。这是一场梦,这地方我绝对不会再住下去。周朴园好得很,那么一切路费,用费,都归我担负。鲁侍萍什么?周朴园这于我的心也安一点。鲁侍萍你? (笑)三十年我一个人都过了,现在我反而要你的钱?周朴园好,好,好,那么,你现在要什么?鲁侍萍(停一停)我,我要点东西。周朴园什么?说吧。鲁侍萍(泪满眼)我……我……我只要见见我的萍儿。周朴园你想见他?鲁侍萍嗯,他在哪儿?周朴园他现在在楼上陪着他的母亲看病。我叫他,他就可以下来见你。不过是……(顿)他很大了,……(顿)并且他以为他母亲早就死了的。鲁侍萍哦,你以为我会哭哭啼啼地叫他认母亲吗?我不会那样傻的。我明白他的地位,他的教育,不容他来认这样的母亲。这些年我也学乖了,我只想看看他,他究竟是我生的孩子。你不要怕,我就是告诉他,白白地增加他的烦恼,他也是不愿意认我的。周朴园那么,我们就这样解决了。我叫他下来,你看一看他,以后鲁家的人永远不许再到周家来。鲁侍萍好,我希望这一生不要再见你。周朴园(由衣内取出支票,签好)很好,这是一张五千块钱的支票,你可以先拿去用。算是弥补我一点罪过。  鲁侍萍接过支票,把它撕了。 周朴园侍萍。鲁侍萍我这些年的苦不是你拿钱算得清的。周朴园可是你……  外面争吵声。鲁大海的声音:“让开,我要进去!”三四个男仆声:“不成,不成,老爷睡觉呢。” 周朴园(走至中门)来人!  仆人由中门进。 周朴园谁在吵?仆人就是那个工人鲁大海!他不讲理,非见老爷不可。周朴园哦。(沉吟)那你就叫他进来吧。等一等,叫人到楼上请大少爷下来,我有话问他。仆人是,老爷。(由中门下。)周朴园(向鲁侍萍)侍萍,你不要太固执。这一点钱你不收下,将来你会后悔的。  鲁侍萍望着周朴园,一句话也不说。   仆人领鲁大海进,鲁大海站在左边,三四个仆人立一旁。 鲁大海(见鲁侍萍)妈,您还在这儿?周朴园(打量鲁大海)你叫什么名字?鲁大海你不要同我摆架子,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谁么?周朴园我只知道你是罢工闹得最凶的工人。鲁大海对了,一点儿也不错,所以才来拜望拜望你。周朴园你有什么事吧?鲁大海董事长当然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周朴园(摇头)我不知道。鲁大海我们老远从矿上来,今天我又在你府上门房里从早上六点钟一直等到现在,我就是要问问董事长,对于我们工人的条件,究竟是答应不答应?周朴园哦,——那么,那三个代表呢?鲁大海我跟你说吧,他们现在正在联络旁的工会呢。周朴园哦,——他们没有告诉你旁的事情么?鲁大海告诉不告诉于你没有关系。——我问你,你的意思,忽而软,忽而硬,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萍由饭厅上,见有人,想退回。 周朴园(看周萍)不要走,萍儿! (望了一下鲁侍萍)周萍是,爸爸。周朴园(指身侧)你站在这儿。(向鲁大海)你这么只凭意气是不能交涉事情的。鲁大海哼,你们的手段,我都明白。你们这样拖延时候,不过是想花钱收买少数不要脸的败类,暂时把我们骗在这儿。周朴园你的见地也不是没有道理。鲁大海可是你完全错了。我们这次罢工是有团结的,有组织的。我们代表这次来,并不是来求你们。你听清楚,不求你们。你们答应就答应;不答应,我们一直罢工到底,我们知道你们不到两个月整个地就要关门的。周朴园你以为你们那些代表们,那些领袖们都可靠么?鲁大海至少比你们只认识洋钱的结合要可靠得多。周朴园那么我给你一件东西看。  周朴园在桌上找电报,仆人递给他;此时周冲偷偷由左书房进,在旁谛听。 周朴园(给鲁大海电报)这是昨天从矿上来的电报。鲁大海(拿过去读)什么?他们又上工了。(放下电报)不会。周朴园矿上的工人已经在昨天早上复工,你当代表的反而不知道吗?鲁大海(怒)怎么矿上警察开枪打死三十个工人就白打了吗?(笑起来)哼,这是假的。你们自己假作的电报来离间我们的。你们这种卑鄙无赖的行为!周萍(忍不住)你是谁?敢在这儿胡说?周朴园没有你的话! (向鲁大海)你就这样相信你那同来的几个代表吗?鲁大海你不用多说,我明白你这些话的用意。周朴园好,那我把那复工的合同给你瞧瞧。鲁大海(笑)你不要骗小孩子,复工的合同没有我们代表的签字是不生效力的。周朴园合同!  仆人进书房把合同拿给周朴园。 周朴园你看,这是他们三个人签字的合同。鲁大海(看合同)什么?(慢慢地)他们三个人签了字?(伸手去拿,想仔细看一看)他们不告诉我,自己就签了字了!周朴园(顺手抽过来,交给仆人)对了,傻小子,没有经验只会胡喊是不成的。鲁大海那三个代表呢?周朴园昨天晚车就回去了。鲁大海(如梦初醒)这三个没有骨头的东西!他们就把矿上的工人们给出卖了!哼,你们这些不要脸的董事长,你们的钱这次又灵了。周萍(怒)你混账!周朴园不许多说话。(回头向鲁大海)鲁大海,你现在没有资格跟我说话——矿上已经把你开除了。鲁大海开除了!?周冲爸爸,这是不公平的。周朴园(向周冲)你少多嘴,出去!  周冲愤然由中门下。 鲁大海好,好,(切齿)你的手段我早明白,只要你能弄钱,你什么都做得出来。你叫警察杀了矿上许多工人,你还……周朴园你胡说!鲁侍萍(至鲁大海前)走吧,别说了。鲁大海哼,你的来历我都知道,你从前在哈尔滨包修江桥,故意叫江堤出险,……周朴园(厉声)下去!仆人们(拉鲁大海)走!走!鲁大海你故意淹死了两千二百个小工,每一个小工的性命你扣三百块钱!姓周的,你发的是绝子绝孙的昧心财!你现在还……周萍(冲向鲁大海,打了他两个嘴巴)你这种混账东西!  鲁大海还手,被仆人们拉住。 周萍打他!鲁大海(向周萍)你!  仆人们一齐打鲁大海。鲁大海流了血。 周朴园(厉声)不要打人!  仆人们住手,仍位住鲁大海。 鲁大海(挣扎)放开我,你们这一群强盗!周萍(向仆人们)把他拉下去!鲁侍萍(大哭)这真是一群强盗!(走至周萍面前)你是萍,……凭……凭什么打我的儿子?周萍你是谁?鲁大海妈,别理这东西,小心吃了他们的亏。鲁侍萍(呆呆地望着周萍的脸,又哭起来)大海,走吧,我们走吧!  鲁大海为仆人们拥下,鲁侍萍随下,台上只有周朴园与周萍。 周萍(过意不去地)父亲。周朴园你太莽撞了。周萍可是这个人不应该乱侮辱父亲的名誉呵。  半晌。 周朴园克大夫给你母亲看过病了吗?周萍看完了,没有什么。周朴园哦,(沉吟,忽然)来人!  仆人由中门上。 周朴园你告诉太太,叫她把鲁贵跟四凤的工钱算清楚,我已经把他们辞了。仆人是,老爷。周萍怎么?他们两个怎么了?周朴园你不知道刚才这个工人也姓鲁,他就是四凤的哥哥吗?周萍(惊)这个人就是四凤的哥哥?那么,爸爸……周朴园(向仆人)跟太太说,叫账房给鲁贵同四凤多算两个月的工钱,叫他们今天就走。去吧。  仆人由饭厅下。 周萍爸爸,不过四凤同鲁贵在家里都很好,很忠诚的。周朴园嗯,(呵欠)我很累了。我预备到书房歇一下。你叫他们送一碗浓一点的普洱茶来。周萍是,爸爸。  周朴园由书房门下。 周萍(叹一口气)嗨! (急走向中门。)  周冲适由中门上。 周冲(着急地)哥哥,四凤呢?周萍我不知道。周冲是父亲要辞退四凤吗?周萍嗯,还有鲁贵。周冲即便是她的哥哥得罪了父亲,我们不是把人家打了么?欺负这么一个女孩子干什么。周萍你问父亲去。周冲这太不讲理了。周萍是呵。周冲父亲在哪儿?周萍在书房里。  周冲到书房去;周萍在屋里踱来踱去。鲁四凤擦着眼泪由中门走进。 周萍(忙走到鲁四凤前)四凤,对不起你,我实在不认识他。  鲁四凤摇一摇手,满腹说不出的话。 周萍可是你哥哥也不应该那样乱说话。鲁四凤不必提了。(即向饭厅去。)周萍你干什么去?鲁四凤我收拾我自己的东西去。再见吧,明天你走,我怕不能看你了。周萍不,你不要去。(拦住她。)鲁四凤不,放开我。你不知道我们已经叫你们辞了吗?周萍(难过)凤,你……你不怪我吗?鲁四凤我知道早晚是有这么一天的,可今天晚上你千万不要来找我。周萍可是,以后呢?鲁四凤那……再说吧!周萍不,四凤,我要见你,今天晚上,我一定要见你,我有许多话要同你说。四凤,你……鲁四凤不,无论如何你不要来。周萍那你想旁的法子来见我。鲁四凤没有旁的法子。你难道看不出这是什么情形么?周萍我是一定要来的。鲁四凤不,不,你不要胡闹。你千万不……  周蘩漪由饭厅上。 鲁四凤哦,太太。周蘩漪你们在这儿啊!(向鲁四凤)等一会,你的父亲叫电灯匠就回来。你的东西,我可以交给他带回去,也许我派人给你送去。——你家住在什么地方?鲁四凤杏花巷十号。周蘩漪你不要难过,没事可以常来找我。东西,我回头叫人送到你那里。是杏花巷十号吧?鲁四凤是,谢谢太太。鲁侍萍的声音四凤!四凤!鲁四凤妈,我在这儿。  鲁侍萍由中门上。 鲁侍萍四凤,收拾收拾零碎的东西,我们先走吧。快下大雨了。  风声,雷声渐起。 鲁四凤是,妈妈。鲁侍萍(向周蘩漪)太太,我们走了。(向鲁四凤)四凤,你跟太太谢谢。鲁四凤(向周蘩漪请安)太太。谢谢! (含着眼泪望周萍。)  周萍缓缓转过头去。   鲁侍萍与鲁四凤由中门下。 周蘩漪萍,你刚才同四凤说的什么?周萍你没有权利问。周蘩漪你不要以为她会了解你。周萍你这是什么意思?周蘩漪你不要再骗我,我问你,你说要到哪儿去?周萍用不着你问。请你自己放尊重一点。周蘩漪你说,你今天晚上预备上哪儿去?周萍我……(突然)我找她。你怎么样?周蘩漪(恫吓地)你知道她是谁,你是谁吗?周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现在真喜欢她,她也喜欢我。过去这些日子,我知道你早明白得很,现在你既然愿意说破,我当然不必瞒你。周蘩漪你受过这样高等教育的人同这么一个底下人的女儿,这么一个下等女人……周萍(爆裂)你胡说!你不配说她下等,你不配!周蘩漪(冷笑)小心,小心!你不要把一个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周萍我已经打算好了。周蘩漪好,你去吧!小心,现在,(望窗外,自语)风暴就要起来了!周萍(领悟)我知道。  周朴园由书房上。 周朴园你们在这儿说什么?周萍我正跟母亲说刚才的事情呢。周朴园他们走了吗?周蘩漪走了。周朴园蘩漪,冲儿又叫我说哭了,你叫他出来,安慰安慰他。周蘩漪(走到书房门口)冲儿,冲儿!(听不见里面答应的声音,便走进去。)  外面风雷大作。周朴园走到窗前,风声甚烈,外面花盆落地打碎的声音。 周朴园萍儿,花盆叫大风吹倒了,你叫下人快把百叶窗关上。大概是暴风雨就要来了。周萍是,爸爸! (由中门下。)  周朴园在窗前,望着外面的闪电。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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