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慈礼赞 - 钱谷融
缪慈礼赞
一切消逝的,不过是象征。
那不美满的,在这里完成。
不可言喻的,在这里实行。
永恒的女性,引我们上升。
——歌德
A thing of beauty is a joy forever,
——J.Keats
在那烟云缥缈处的奥林匹斯(Olympus)山头,高踞着美丽而多情的女神缪慈(Muse)。她动人的风姿,朝夕荡漾萦依于人类的梦想之海里。当人们一觉醒来,或者在辛勤的工作之余,谁不想乘风高举,去一亲她绰约的芳泽呢?而想来,多情如她,那样遥隔尘寰地独自居息着,该也是难免时有高寒寂寞之感的!
当云淡风轻的午后,四周寂静,你遥望蓝天,心头怅然若有所失。在百无聊赖中点起一支烟来,你的心神便不禁更依驰于女神的左右了。而忽然,那么轻约地,那么飘忽地,你瞥见了她飘动的衣角。她果真也耐不住高处的寂寞,轻盈地走向你来了。这时,你心头的欢欣感激之情,还能用人类的语言来叙说吗?于是,一刹那间,整个世界便像一个灿烂耀眼的万花筒,向你展现着各种迷人的景象:你听到的是鸟的清歌,嗅到的是花的芳香。微风送来了温柔的轻吻,绿波露出了甜蜜的浅笑。流云在向你招手,远山在向你闪眼。呵,这美妙,这神奇,你不禁深深地陶醉了!
对我们这个世界来说,文艺(音乐、美术、文学……)犹如清风明月,犹如鲜花美酒。它能使朽腐化为神奇,使枯淡变为灵妙。它使这尘浊扰攘的世界变得光怪陆离而万分动人心魄了。尤其是文学,在整个艺术的园林里,它不仅是最灿烂的花朵,而且正因为有了它,其他的花卉才也显得格外明媚起来。无论是音乐、美术,或者戏剧、舞蹈,都因为有了文学,它们的内容才愈益丰富,情味才愈益隽永,而其发展变化也才愈益日新月异了。
一片大千世界,就是一座壮丽的舞台,上面不断地献演着各种惊心动魄的戏剧。人们既是演员,同时也是观众。对于演员,文学是一个卓越的导演,它指引演员怎样做一个英雄人物,怎样把一颗伟大的灵魂展现在观众面前。对于观众,文学又是一个高明的评论家,它借给观众以明慧的眼睛,敏锐的耳朵。它教观众把捉住每一个轻巧的动作,每一句睿智的言语和每一声灵妙的音响。不但如此,它并且为人们托展出一个未来的远景,透露给人们以行将献演而尚未揭幕的戏剧的内情。卡莱尔(Thomas Carlyle)说:“写作的艺术是人类所发明的一切事物中最神迹性的东西。……有了写作的艺术,人类神迹性的真统御才得开始。”(《英雄与英雄崇拜》而文学就是写作的艺术的极致,人类睿智的华美宝库和壮丽殿堂。)
文学艺术的特异的威力,是历数不尽的。它能为我们创造美,它能使伟大的灵魂永生。它能为我们摄取刹那的灵异。举凡浮云的聚散、树枝的摇曳,以及光影的移行、音波的颤动,它都能为我们巧妙地把捉住。它还能使水面消而复起的泡沫永远存在,湖上轻漾的涟漪永远显现。它能表现花的精致,风的灵幻;它能为我们勾勒温柔静穆的月色,描画象征生命的日光。而主要地它所直接表现的则是人的浓烈的感情和精湛的智慧。每一个有生之灵的人,就是一把精美的小提琴(Violin),每一条纤细的人的经络,就是一根轻巧的琴弦。而文学,就是那伟大的琴师。只要它神奇的手指轻轻地一挥,每一根琴弦便都美妙地跳动起来了。于是你就听到了轻快的鼻息,响亮的笑语,低沉的呜咽,悲慨的号啕以及一切哀乐交织的勾人心魂的潴和之声。在它的弹奏下,沙漠变成了绿洲,地狱变成了天堂,人们也不再是时空限制下的可怜的动物了。
呵,赞美你呀,美丽的文艺女神!我们随时都在热切地期待着你的光临。愿你永远与我们同在!
194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