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 汀《在其香居茶馆里》(原文_赏析)
沙 汀坐在其香居茶馆里的联保主任方治国,当他看见正从东头走来,嘴里照例扰嚷不休的邢么吵吵的时候,简直立刻冷了半截,觉得身子快要坐不稳了。使他发生这种异状的原因是:为了种种糊涂措施,目前他正处在全镇市民的围攻当中,这是一;其次,么吵吵的第二个儿子,因为缓役了四次,又从不出半文钱壮丁费,好多人在讲闲话了;加之,新县长又是宣布了要整顿兵役的,于是他就赶紧上了封密告...
沙 汀
坐在其香居茶馆里的联保主任方治国,当他看见正从东头走来,嘴里照例扰嚷不休的邢么吵吵的时候,简直立刻冷了半截,觉得身子快要坐不稳了。
使他发生这种异状的原因是:为了种种糊涂措施,目前他正处在全镇市民的围攻当中,这是一;其次,么吵吵的第二个儿子,因为缓役了四次,又从不出半文钱壮丁费,好多人在讲闲话了;加之,新县长又是宣布了要整顿兵役的,于是他就赶紧上了封密告,而在三天前被兵役科捉进城了。
而最为重要的还在这里:正如全市市民批评的那样,么吵吵是个不忌生冷的角色,什么话他都嘴一张就说了,不管你受得住受不住。就是联保主任的令尊在世的时候,也经常对他那张嘴感到头痛。因为尽管么吵吵本人并不可怕,他的大哥可是全县极有威望的耆宿①,他的舅子是财务委员,县政上的活动分子,都是很不好沾惹的。
么吵吵终于一路吵过来了。这是那种精力充足,对这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抱着一种毫不在意的玩世态度的典型男性。他时常打着哈哈在茶馆里自白道:“老子这张嘴么,就这样:说是要说的,吃也是要吃的;说够了回去两杯甜酒一喝,倒下去就睡!……”
现在,么吵吵一面跨上其香居的阶沿,拖了把圈椅坐下,一面直着嗓子,干笑着嚷叫道:
“嗨,对!看阴沟里还把船翻了么!……”
他所参加的那张茶桌已经有着三个茶客,全是熟人:十年前当过视学的俞视学;前征收局的管账,现在靠着利金生活的黄光锐;会文纸店的老板汪世模汪二。
他们大家,以及旁的茶客,都向他打着招呼:
“拿碗来!茶钱我给了。”
“坐上来好吧,”俞视学客气道,“这里要舒服些。”
“我要那么舒服做什么哇?”出乎意外,么吵吵横着眼睛嚷道,“你知道么,我坐上席会头昏的,——没有那个资格!……”
本份人的视学禁不住红起脸来。但他随即猜出来么吵吵是针对联保主任说的,因为当他嚷叫的时候,视学看见他充满恶意地瞥了一眼坐在后面首席上的方治国。
除却联保主任,那张桌子还坐得有张三监爷。人们都说他是方治国的军师,实际上,他可只能跟主任坐坐酒馆,在紧要关头进点不着边际的忠告。但这并不特别,他原是对什么事也关心的,而往往忽略了自己。他的老婆孩子在家里是经常挨饿的。
同监爷对面坐着的黄毛牛肉,正在吞服一种秘制的戒烟丸药。他是主任的重要助手;虽然并无多少才干,惟一的本领就是毫无顾忌。“现在的事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哇?”他常常这么说,“拿得到手的就拿!”
毛牛肉应付这世界上一切经常使人大惊小怪的事变,只有一种态度:装做不懂。
“你不要管他的,发神经!”他小声向主任建议。
“这回子把蜂窝戳破了。”主任方治国苦笑说。
“我看要赶紧‘缝’啊!”捧着暗淡无光的黄铜烟袋,监爷皱着脸沉吟道,“另外找一个人去‘顶’怎样?”
“已经来不及了呀。”主任叹口气说。
“管他做什么呵!”毛牛肉眨眼而且努嘴,“是他妈个火炮性子。”这时候,么吵吵已经拍着桌子,放开嗓子在叫嚷了。但是他的战术依然停留在第一阶段,即并不指出被攻击的人的姓名,只是隐射着对方,正像一通没头没脑的谩骂那样。
“搞到我名下来了!”他显得做作地打了一串哈哈,“好得很!老子今天就要看他是什么东西做出来的:人吗?狗吗?你们见过狗起草么,嗨,那才有趣!……”
于是他又比又说地形容起来了。虽然已经蓄了十年上下的胡子,么吵吵的粗鲁话可是越来越多。许多闲着无事的人,有时候甚至故意挑弄他说下流话。他的所谓“狗”,是指他的仇人方治国说的,因为主任的外祖父曾经当过衙役,而这又正是方府上下人等最大的忌讳。
因为他形容得太恶俗了,俞视学插嘴道:
“少造点口孽呵!有道理讲得清的。”
“我有啥道理哇!”吵吵忽然板起脸嚷道,“有道理,我也早当了什么主任了。两眼墨黑,见钱就拿!”
“吓,邢表叔!……”
气得脸青面黑的身体瘦小的主任,一下子忍不住站起来了。
“吓,邢表叔!”他重复说,“你说话要负责啊!”
“什么叫做负责哇?我就不懂!表叔!”么吵吵模拟着主任的声调,这惹得大家忍不住笑起来,“你认错人了!认真是你表叔,你也不吃我了!”
“对,对,对,我吃你!”主任解嘲地说,一面坐了下去。
“不是吗?”么吵吵拍了一巴掌桌子,嗓子更加高了,“兵役科的人亲自对我老大说的!你的报告真做得好呢。我今天倒要看你长的几个卵子!……”
么吵吵一个劲说下去。而他愈来愈加觉得这不是开玩笑,也不是平日的瞎吵瞎闹,完全为了个痛快;他认真感觉到愤激了。
他十分相信,要是一年半年以前,他是用不着这么样着急的,事情好办的很,只需给他大哥一个通知,他的老二就会自自由由走回来的,而且以往抽丁,他的老二就躲掉过四次。但是现在情形已经两样,一切要照规矩办了。而最为严重的,是他的老二已经被捉进城了。
他已经派了他的老大进城,而带回来的口信,更加证明他的忧虑不是没有根据。因为那捎信人说,新县长是认真要整顿兵役的,好几个有钱有势的青年人都偷跑了;有的成天躲在家里。么吵吵的大哥已经试探过两次,但他认为情形险恶。额外那捎信人又说,壮丁就快要送进省了。
凡是邢大老爷都感觉棘手的事,人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他的老二只有作炮灰了。
“你怕我是聋子吧,”么吵吵简直在咆哮了,“去年蒋家寡母子的儿子五百,你放了;陈二靴子两百,你也放了!你比土匪头儿肖大个子还要厉害。钱也拿了,脑袋也保住了,——老子也有钱的,你要张一张嘴呀?”
“说话要负责啊!——邢么老爷!……”
主任又出马了,而且现出假装的笑容。
主任是一个糊涂而胆怯的人。胆怯,因为他太有钱了;而在这个边野地区,他又从来没有摸过枪炮。这地区是几乎每一个人都能来两手的,还有人靠着它维持生计。好些年前,因为预征太多,许多人怕当公事,于是联保主任这个头衔忽然落在他头上了,弄得一批老实人莫名其妙。
联保主任很清楚这是实力派的阴谋,然而,一向忍气吞声的日子驱使他接受了这个挑战。他起初老是垫钱,但后来他发觉甜头了:回扣、黑粮,等等。并且,当他走进茶馆的时候,招呼茶钱的声音也来得响亮了。而在三年以前,他的大门上已经有了一道县长颁赠的匾额:
尽瘁桑梓①
但是,不管怎样,正像他自己感觉到的一般,在这回龙镇,还是有人压住他的。他现在多少有点失悔自己做了糊涂事情;但他佯笑着,满不在意似地接着说道:
“你发气做啥啊,都不是外人!……”
“你也知道不是外人么?”么吵吵反问,但又并不等候回答,一直嚷叫下去,“你既知道不是外人,就不该搞我了,告我的密了!”
“我只问你一句!……”
联保主任又一下站起来了,而他的笑容更加充满一种讨好的意味。
“你说一句就是了!”他接着说,“兵役科什么人告诉你的?”
“总有那个人呀,”么吵吵冷笑说,“像还是谣言呢!”
“不是!你要告诉我什么人说的啦。”联保主任说,态度装得异常诚恳。
因为看见么吵吵松了劲,他察觉出可以说理的机会到了。于是就势坐向俞视学侧面去,赌咒发誓地分辩起来,说他一辈子都不会做出这样胆大糊涂的事情来的!
他坐下,故意不注意么吵吵,仿佛视学他们倒是他的对手。
“你们想吧,”他说,摊开手臂,蹙着瘦瘦的铁青的脸蛋,“我姓方的是吃饭长大的呀!并且,我一定要抓他的人做啥呢?难道‘委员长’会赏我个状元当么?没讲的话,这街上的事,一向糊得圆我总是糊的!”
“你才会糊!”么吵吵叹着气抵了一句。
“那总是我吹牛啊!”联保主任无可奈何地辩解说,瞥了一眼他的对手,“别的不讲,就拿救国公债说吧,别人写的多少,你又写的多少?”
他随又把嘴凑近视学的耳朵边呻唤道:
“连丁八字都是五百元呀!”
联保主任表演得如此精彩,这不是没原因的,他想充分显示出事情的重要性,和他对待么吵吵的一片苦心;同时,也因为他发觉看热闹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几乎街都快扎断了,漏出风声太不光彩,而且容易引起纠纷。
大约视学相信了他的话,或者被他的态度感动了。兼之又是出名的好好先生,因此他斯斯文文地扫了扫喉咙,开始劝解起么吵吵来。
“么哥!我看这样啊:人不抓,已经抓了,横竖是为国家。……”
“这你才会说!”么吵吵一下撑起来了,嘘起眼睛问视学道,“这样会说,你那一大堆,怎么不挑一个送起去呢?”
“好!我两个讲不通。”
视学满脸通红,故意勾下脑袋喝茶去了。
“再多讲点就讲通了!”么吵吵重又坐了下去,接着满脸怒气嚷道,“没有生过娃娃当然会说生娃娃很舒服!今天怎么把你个好好先生遇到了啊:冬瓜做不做得甑子①?做得。蒸垮了吗?那是要垮呀,——你个老哥子真是!”
他的形容引来一片笑声,但他自己却并不笑,他把他那结结实实的身子移动了一下,抹抹胡子,又把袖头两挽,理直气壮地宣告道:
“闲话少讲!方大主任,说不清楚你今天走不掉的!”
“好呀!”主任应声道,一面懒懒退还原地方去,“回龙镇只有这样大个地方哩,我会往哪里跑?就要跑也跑不脱的。”
联保主任的声调和表情照例带着一种嘲笑的意味,至于是嘲笑自己,或者嘲笑对方,那就要凭你猜了。他是经常凭借了这点武器来掩护自己的,而且经常弄得顽强的敌手哭笑不得。人们一般都叫他做软硬人:碰见老虎他是绵羊,如果对方是绵羊呢,他又变成了老虎了。
当他回到原位的时候,毛牛肉一面吞服着戒烟丸,生气道:
“我白还懒得答呢,你就让他吵去!”
“不行不行,”监爷意味深长地说,“事情不同了。”
监爷一直这样坚持自己的意见,是颇有理由的。因为他确信这镇上正在对准联保主任进行一种大规模的控告,而邢大老爷,那位全县知名的绅耆,可以使这场控告成为事实,也可以打消它。这也就是说,现在联络邢家是个必要措施。何况谁知道新县长又是怎样一副脾气的人呢!
这时候,茶堂里的来客已增多了。连平时懒于出门的陈新老爷也走来了。新老爷是前清科举时代最末一科的秀才,当过十年团总,十年哥老会的头目,八年前才退休的。他已经很少过问镇上的事情了,但是他的意见还同团总时代一样有效。
新老爷一露面,茶客们都立刻直觉到:么吵吵已经布置好一台讲茶了。茶堂里响起一片零乱的呼唤声。有照旧坐在座位上向堂倌叫喊的,有站起来叫喊的,有的一面挥着钞票一面叫喊,但是都把声音提得很高很高,深恐新老爷听不见。
其间一个茶客,甚至于怒气冲冲地吼道:
“不准乱收钱啦!嗨!这个龟儿子听到没有?……”
于是立刻跑去塞一张钞票在堂倌手里。
在这种种热情的骚动中间,争执的双方,已经很平静了。联保主任知道自己会亏理的,他在殷勤地争取着人们的支持,希望能于自己有利。而么吵吵则一直闷着张脸,这是因为当着这许多漂亮人物面前,他忽然深切地感觉到,既然他的老二被抓,这就等于说他已经失掉了面子!
这镇上是流行着这样一种风气的:凡是照规矩行事的,那就是平常人,重要人物都是站在一切规矩之外的。比如陈新老爷,他并不是个惜疼金钱的脚色,但是就连打醮这类事情,他也没有份的;否则便会惹起人们大惊小怪,以为新老爷失了面子,和一个平常人没多少区别了。
面子在这镇上的作用就有如此厉害,所以么吵吵闷着张脸,只是懒懒地打着招呼。直到新老爷问起他是否欠安的时候,这才稍稍振作起来。
“人倒是好的,”他苦笑着说,“就是眉毛快给人剪光了!”
接着他又一连打了一串干燥无味的哈哈。
“你瞎说!”新老爷严正地切断他,“简直瞎说!”
“当真哩!不然,也不敢劳驾你哥子动步了。”
为了表示关切,新老爷深深叹了口气。
“大哥有信来没有呢?”新老爷接着又问。
“他也没办法呀!……”
么吵吵呻唤了。
“你想吧,”为了避免人们误会,以为他的大哥也成了没面子的脚色了,他随又解释道:“新县长的脾气又没有摸到,叫他怎么办呢?常言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又是闹起要整顿兵役的,谁知道他会发什么猫儿毛病?前天我又托蒋门神打听去了。”
“新县长怕难说话,”一个新近从城里回来的小商人插入道,“看样子就晓得了:随常一个人在街上串,戴他妈副黑眼镜子……”
严肃沉默的空气没有使小商人说下去。
接着,也没有人再敢插嘴,因为大家都不知道应该如何表示自己的感情。表示高兴吧,这是会得罪人的,因为情形的确有些严重;但说是严重吧,也不对,这又会显得邢府上太无能了。所以彼此只好暧昧不明地摇头叹气,喝起茶来。
看见联保主任似乎正在考虑一种行动。毛牛肉包着戒烟丸药,小声道:
“不要管他!这么快县长就叫他们喂家了么?”
“去找找新老爷是对的!”监爷意味深长地说。
这个脸面浮肿、常以足智多谋自负的没落士绅,正投了联保主任的机,方治国早就考虑到这个必要的措施了,使得他迟疑的,是他觉得,比较起来,新老爷同邢家的关系一向深厚得多,他不一定捡得到便宜。虽然在派款和收粮上面,他并没有对不住新老爷的地方;逢年过节,他也从未忘记送礼,但在几件小事情上,他是开罪过新老爷的。
比如,有一回曾布客想抵制他,抬出新老爷来,说道:
“好的,我们到新老爷那里去说!”
“你把时候记错了!”主任发火道,“新老爷吓不倒我!”
后来,事情虽然依旧是在新老爷的意志下和平解决了的,但是他的失言一定已经散播开去,新老爷给他记下一笔账了。但他终于站了起来,向着新老爷走过去了。
这个行动,立刻使得人们很振作了,大家全都期待着一个新的开端。有几个人在大声喊叫堂倌拿开水来,希望缓和一下他们的紧张心情。么吵吵自然也是注意到联保主任的攻势的,但他不当作攻势看,以为他的对手是要求新老爷调解的;但他猜不准这个调解将会采取一种什么方式。
而且,从么吵吵看来,在目前这样一种严重问题上,一个能够叫他满意的调解办法,是不容易想出来的。这不能道歉了事,也不能用金钱的赔偿弥补,那么剩下来的只有上法庭起诉了!但一想到这个,他就立刻不安起来,因为一个决心整饬役政的县长,难道会让他占上风?!
么吵吵觉得苦恼,而且感觉一切都不对劲。这个一向坚实乐观的汉子,第一次遭到烦扰的袭击了,简直就同一个处在这种境况的平常人不差上下:一点抓拏没有!
他忽然在桌子上拍了一掌,苦笑着自言自语道:
“哼!乱整吧,老子大家乱整!”
“你又来了!”俞视学说,“他总会拿话出来说啦。”
“这还有什么说的呢?”么吵吵苦着脸反驳道,“你个老哥子怎么不想想啊:难道什么天王老子会有这么大的面子,能够把人给我取回来么?!”
“不是那么讲。取不出来,也有取不出来的办法。”
“那我就请教你!”么吵吵认真快发火了,但他尽力克制着自己,“什么办法呢?!——说一句对不住了事?——打死了让他赔命!……”
“也不是那样讲。……”
“那又是怎样讲呢?”么吵吵毕竟大发其火,直着嗓子叫了,“老实说吧,他就没有办法!我们只有到场外前大河里去喝水了!”
这立刻引起一阵新的骚动。全都预感到精彩节目就要来了。
一个立在阶沿下人堆里的看客,大声回绝着朋友的催促道:
“你走你的嘛,我还要玩一会!”
提着茶壶穿堂走过的堂倌,也在兴高采烈叫道:
“让开一点,看把脑袋烫肿。”
在当街的最末一张桌子上,那里离么吵吵隔着四张桌子,一种平心静气的谈判已经快要结束。但是效果显然很少,因为长条子的陈新老爷,忽然气冲冲站起来了。
陈新老爷仰起瘦脸,颈子一扭,大叫道:
“你倒说你娃条鸟啊!……”
但他随又坐了下去,手指很响地击着桌面。
“老弟!”他一直望着联保主任,几乎一字一顿地说,“我不会害你的!一个人眼光要放远大一点,目前的事是谁也料不到的!——懂么?”
“我懂呵!难道你会害我?”
“那你就该听大家的劝呀!”
“查出来要这个啦,——我的老先人!”
联保主任苦滞地叫着,同时用手掌在后颈上一比:他怕杀头。
这的确也很可虑,因为厉惩兵役舞弊的明令,已经来过三四次了。这就算不作数,我们这里隔上峰还远,但是县长对我们就全然不同了:他简直就在你的鼻子前面。并且,既然已经把人抓起去了,就要额外买人替换,一定也比平日困难得多。
加之,前一任县长正是为了壮丁问题被撤职的,而新县长一上任便宣称他要扫除兵役上的种种积弊。谁知道他是不是也如一般新县长那样,上任时候的官腔总特别打得响,结果说过算事,或者他硬要认真地干一下?他的脾气又是怎样的呢?……
此外,联保主任还有一个不能冒这危险的重大理由。他已经四十岁了,但他还没有取得做父亲的资格。他的两个太太都不中用,虽然一般人把责任归在这作丈夫的先天不足上面;好像就是再活下去,他也永远无济于事,作不成父亲。
然而,不管如何,看光景他是决不会冒险了。所以停了停,他又解嘲地继续道:
“我的老先人!这个险我不敢冒。认真是我告了他的密都说得过去!……”
他佯笑着,而且装做得很安静。同么吵吵一样,他也看出了事情的诸般困难,而他首先应该矢口否认那个密告的责任。但他没有料到,他把新老爷激恼了。
新老爷没有让他说完,便很生气地反驳道:
“你这才会装呢!可惜是大老爷亲自听兵役科说的!”
“方大主任!”么吵吵忽然直接地插进来了,“是人做出来的就撑住哇!我告诉你:赖,你今天无论如何赖不脱的!”
“嘴巴不要伤人啊!”联保主任忍不住发起火来。
他态度严正,口气充满了警告气味;但是么吵吵可更加蛮横了。
“是的,老子说了:是人做出来的你就撑住!”
“好嘛,你多凶啊。”
“老子就是这样!”
“对对对,你是老子!哈哈!……”
联保主任响着干笑,一面退回自己原先的座位上去。他觉得他在全镇的市民面前受了侮辱,他决心要同他的敌人斗到底了。仿佛就是拚掉老命他都决不低头。
联保主任的幕僚们依旧各有各的主见,毛牛肉说:
“你愈让他愈来了,是吧!”
“不行不行,事情不同了。”监爷叹着气说。
许多人都感到事情已经闹成僵局,接着来的一定会是谩骂,是散场了。因为情形明显得很,争吵的双方都是不会动拳头的。那些站在大街上看热闹的观众,已经在准备回家吃午饭了。
但是,茶客们却谁也不能轻易动身,担心有失体统。并且新老爷已经请了么吵吵过去,正在进行一种新的磋商,希望能有一个顾全体面的办法。虽然按照常识,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人的生命,绝不能和体面相提并论,而关于体面的解释也很不一致。
然而,不管怎样,由于一种不得已的苦衷,么吵吵终于是让步了!
“好好,”他带着决然忍受一切的神情说,“就照你哥子说的做吧!”
“那么方主任,”新老爷紧接着站起来宣布说,“这一下就看你怎样,一切用费么老爷出,人由你找;事情也由你进城去办:办不通还有他们大老爷,——”
“就请大老爷不更方便些么?”主任嘴快地插入说。
“是呀!也请他们大老爷,不过你负责就是了。”
“我负不了这个责。”
“什么呀!”
“你想,我怎么能负这个责呢?”
“好!”
“好!”
新老爷简捷地说,闷着脸坐下去了。他显然是被对方弄得不快意了;但是,沉默一会,他又耐着性子重新劝说起来。
“你是怕用的钱会推在你身上么!”新老爷笑笑说。
“笑话!”联保主任毫不在意地答道,“我怕什么?又不是我的事。”
“那又是什么人的事呢?”
“我晓得的呀!”
联保主任回答这句话的时候,带着一种做作的安闲态度,而且嘲弄似地笑着,好像他是什么都不懂得,因此什么也不觉得可怕;但他没有料到么吵吵冲过来了。而且,那个气得胡子发抖的汉子,一把扭牢他的领口就朝街面上拖。
“我晓得你是个软硬人!——老子今天跟你拚了!……”
“大家都是面子上的人,有话好好说呵!”茶客们劝解着。
然而,一面劝解,一面偷偷溜走的也就不少。堂倌已经在忙着收茶碗了。监爷在四处向人求援,昏头昏脑地胡乱打着旋子,而这也正证明着联保主任并没有白费自己的酒肉。
“这太不成话了!”他摇头叹气说,“大家把他们分开吧!”
“我管不了!”视学边往街上溜去边说,“好,看血喷在身上。”
毛牛肉在收捡着戒烟丸药,一面咭咭咕咕嚷道:
“这样就好!哪个没有生得有手么?好得很!”
但当丸药收捡停当的时候,他的上司已经吃了亏了。联保主任不断淌着鼻血,左眼睛已经青肿起来。他是新老爷解救出来的;而他现在已经被安顿在茶堂门口一张白木圈椅上面。
“你姓邢的是对的!”他摸摸自己的肿眼睛说:“你打得好……”
“你嘴硬吧!”么吵吵气喘吁吁地唾着牙血,“你嘴硬吧!”
毛牛肉悄悄向联保主任建议,说他应该马上找医生诊治一下,取个伤单;但是他的上司拒绝了他,反而要他赶快去雇滑竿。因为联保主任已经决定立刻进城控告去了。
联保主任的眷属,特别是他的母亲,那个以悭吝出名的小老太婆,早已经赶来了。
“咦,兴这样打么?”她连连叫道,“这样眼睛不认人么?!”
邢么太太则在丈夫耳朵边报告着联保主任的伤势。
“眼睛都肿来像毛桃子了!……”
“老子还没有打够!”唾着牙血,么吵吵吸口气说。
别的来看热闹的妇女也很不少,整个市镇几乎全给翻了转来。吵架打架本来就值得看,一对有面子的人物弄来动手动脚,自然也就更可观了!因而大家的情绪比看把戏还要热烈。
但是正当这人心沸腾的时候,一个左腿微跛,满脸胡须的矮个子忽然从人丛中挤了进来。这是蒋米贩子,因为神情呆板,大家又叫他蒋门神。前天进城赶场,么吵吵就托他捎过信,因此他立刻把大家的注意一下子集中了。那首先抓住他的是邢么太太。
这是个顶着假发的肥胖妇人,爱做作,爱说话,诨名叫九娘子。
她颤声颤气地问那米贩子道:
“托你打听的事情呢?……坐下来说吧!”
“打听的事情?”米贩子显得见怪似地答道,“人已经出来啦。”
“当真的呀!”许多人吃惊了,一齐叫了出来。
“那还是假的么?我走的时候,还在十字口茶馆里打牌呢。昨天夜里点名,他报数报错了,队长说他没资格打国仗,就开革了;打了一百军棍。”
“一百军棍?!”又是许多声音。
“不是大老爷面子大,你就再挨几个一百也出来不了呢。起初都讲新县长厉害,其实很好说话,前天大老爷请客,一个人老早就,跑去了:戴他妈副黑眼镜子……”
米贩子叙说着,而他忽然一眼注意到了么吵吵和联保主任。
“你们是怎样搞的?你牙齿痛吗?你的眼睛怎么肿啦?……”
一九四○年
在国民党统治下的旧中国,兵役问题是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国民党政权反人民的本质,决定了它的军队的来源只能靠强征硬抓来解决。尽管国民党政府颂布了所谓兵役法。规定青年男子均需服兵役,但地主官绅的子弟完全可以凭金钱和权势而逃避,其灾难最终只能落在劳动人民的身上。这篇小说就是通过国民党统治下的回龙镇统治阶层围绕兵役问题所发生的一场狗咬狗的丑剧,揭示了国民党政权兵役问题的黑暗内幕,揭露了国民党大小官吏层层勾结、狼狈为奸、贪财受贿、徇情枉法的社会现实。
小说的情节是紧紧地围绕着土豪邢么吵吵与联保主任方治国之间的矛盾冲突展开的。邢么吵吵是回龙镇一霸,是地方封建势力的代表人物。他仗着他大哥是全县极有威望的耆宿,他的舅子是财务委员,县政活动分子,便在地方上横行霸道,为所欲为。他的二儿子本在服兵役的范围之内,但他依仗权势,使他儿子缓役了四次。新县长上任后,宣称要整顿兵役,方治国怕担责任,向县上告了密,兵役科把邢么吵吵儿子抓进了城。于是他大吵大闹,不饶不依,非要方治国把他儿子要回来不可。他在茶馆里当着茶客公开用十分低级下流而又刻毒的语言辱骂方治国。继之又大打出手,把方治国打得鼻青眼肿,鲜血淋漓。小说通过对这个形象的塑造,深刻地暴露了地方封建势力的专横气焰和丑恶面目。
联保主任方治国是与邢么吵吵气质截然不同的另一类封建势力的代表人物。他原是糊涂而胆怯的人,一直规规矩矩地吃着祖宗的田产。但地方势力出于一种阴谋,让他当了联保主任。开始,他还比较老实。渐渐地,他学会了贪赃枉法、徇私舞弊、鱼肉乡里。但对于有钱有势的陈新老爷、邢么吵吵之流,他还是畏惧三分。尽管他有一套以软代硬、软硬结合的手段,也还是不敢开罪他们。在邢么吵吵的无理侮辱面前,他自嘲自解,步步退让,直至忍无可忍,才硬着头皮予以还击。但结果还是吃了大亏。从这个人物身上,人们可以看到国民党基层政权的黑暗和腐败。
小说中还有一个没有直接出场的十分重要的人物,就是那位新任县长。作者用欲抑先扬、大起大落的反跌手法有力地揭露了这个形象的虚伪丑恶的嘴脸。他一上任,就宣言要整顿兵役,扫除兵役上的种种积弊。作者通过邢么吵吵的忧虑,方治国的畏惧,周围人们的议论,极力烘托了他秉公执法的决心。但就在把这种假相抬到极点的时候,作者把笔锋一转,揭露了他的真面目。原来他也是一个巴结地方势力、吃请受贿、贪赃枉法的无耻之徒。
这篇小说犹如一幕讽刺喜剧。作者抓住社会生活中的一个横断面进行集中描写,故事情节紧凑,矛盾冲突尖锐,有序幕,有发展,有高潮,层层深入,扣人心弦。特别是结尾处,别开生面。当邢么吵吵和方治国扭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作品的气氛被推到了顶峰,给人以无法收场的感觉。但作者却突然将笔锋一转,来了个喜剧性的结尾。这就使得作品的意蕴更加深远,令人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