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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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中有画 意余象外——说王维《终南山》

  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终南山又名南山、中南、太乙,因它雄峙于周、秦、汉、唐都城之南,巍峨壮丽,引人注目,所以自《诗·秦风·终南》以来,屡入诗人吟咏。唐人咏终南山的诗,尤其不胜枚举。王维的这一首,是其中的名篇之一,历代传诵,脍炙人口。 王维不仅是杰出的诗人,而且兼擅音乐、书法...

  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终南山又名南山、中南、太乙,因它雄峙于周、秦、汉、唐都城之南,巍峨壮丽,引人注目,所以自《诗·秦风·终南》以来,屡入诗人吟咏。唐人咏终南山的诗,尤其不胜枚举。王维的这一首,是其中的名篇之一,历代传诵,脍炙人口。
 王维不仅是杰出的诗人,而且兼擅音乐、书法和绘画。在绘画方面,尤以“破墨”山水见长,被推为“南宗”山水画之祖;与此相联系,在诗歌方面,他把田园山水诗的创作提到了新的高度,成为盛唐时期田园山水诗派的代表。苏轼中肯地指出:“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这首《终南山》,就具有“诗中有画”的特点。
 写终南山,可以有各种各样的写法。例如中唐诗人韩愈的《南山诗》,长达一百有二韵,“取杜陵五言大篇之体,摄汉赋铺张雕绘之工”,其特点是力求作全面而细致的描绘,于山水诗中别开生面。然而尽管如此,作者仍有“挂一念万漏”之憾。而评论家却已经嫌其“冗曼”、讥其“繁缛”。这里透露了一个消息:艺术创作,贵在以个别显示一般,而不宜罗列一般;贵在以不全求全,而不宜以全求全。刘勰所谓“以少总多”,司空图所谓“万取一收”,以及古代画论家所谓“意余于象”,都是这个意思。有人画《孟尝君宴客图》,作左右两列,力求详尽;大画家陈洪绶却只画右边筵席,而走使行觞,意思尽趋于左,使人想见隔林长廊,有无数食客。以全求全与以不全求全的高下优劣,于此可见。作为“南宗”山水画的开山祖,王维很懂得“意余于象”,以不全求全的艺术奥秘,因而能用只有四十个字的一首五言律诗,为偌大一座终南山传神写照。
 首联“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先用夸张手法勾画了终南山的总轮廓。宗炳《画山水序》云:“且夫昆仑山之大,瞳子之小,迫之以寸,则其形莫睹;迥以数里,则可围于寸眸。诚以其去稍阔,则其见弥小,”同理,终南山的总轮廓,只能得之于远眺,而不能得之于逼视。所以,这一联显然是写远景。抓住了这一点,字句上的盘根错节就可以迎刃而解。
 首句历来有不同的注释。“天都”,或以为指“帝都”,即唐天子的都城长安;或以为指终南山,因它“在天之中,居都之南”;或以为指“天帝所居之处,犹言天府”。“太乙”是终南山的主峰,又是终南山的别名,王维显然用的是后一义。因此,如果“天都”指帝都,则“太乙近天都”不过说明了终南山与长安城之间的大致距离而已,有何诗味?如果“天都”指终南山,则“太乙近天都”等于“终南山靠近终南山”,岂非梦呓!看起来,还是后一说比较合理。诗人将游终南,从远处走来,因而看见的是终南山的总轮廓。唐太宗《望终南山》云:“重峦俯渭水,碧嶂插遥天”;“太乙近天都”,也就是“碧嶂插遥天”的另一种写法,极言终南山之高。终南虽高,去天甚遥,说它“近天都”,当然是艺术夸张。但这是写远景,从平地遥望终南,其顶峰的确与天连接,因而说它“近天都”,正是以夸张写真实。如果诗人已经站在山巅,还要极言其高,就得用“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之类的写法了。“连山接海隅”也是这样。终南山西起甘肃天水,东止河南陕县,远远未到海隅。说它“接海隅”,固然不合事实,说它“与他山连接不断,直到海隅”,又何尝符合事实?然而这是写远景,从长安遥望终南,西边望不到头,东边望不到尾。所以岑参在《与高适薛据同登慈恩寺浮图》诗里说:“连山若波涛,奔凑似朝东”。韩愈在《南山诗》里说:“东西两际海,巨细难穷究。”用“连山接海隅”写终南远景,虽夸张而愈见真实。
 有人说,首联未作细致刻画,缺乏形象的鲜明性,算不得佳句。这也是皮相之谈。王维《山水论》云:“远人无目,远树无枝;远山无石,隐隐如眉;远水无波,高与云齐。”首联既是写“远”景,怎能作细致刻画!“远人无目”,非“无目”也;画远人不画目,却应该使人想见他的目。画远山亦然。只说终南山高“近天都”、远“接海隅”,而它的气势之雄伟、景物之繁富,已意在言外;而诗人急于入山一游的心里活动,也已经跃然纸上。
 次联写近景,总可以作细致刻画了吧!韩愈的《南山诗》,就连用五十一个“或”字(“或连若相从;或蹙若相斗;……或如帝王尊,丛集朝贱幼,虽亲不亵狎,虽远不悖谬;……)、又连用十四叠字(“延延离又属,夬夬叛之遘……),极力捕捉凭高纵目所见的种种形象。王维没有这样做,仍以不全求全。
 “白云回望合”一句,古今注家作过种种解释:或说“四望出去,白云连接着”,或说“回望山顶,白云聚合,笼罩于终南山上”,似乎都不得要领。“回望”既与下句“入看”对偶,则其意为“回头望”,而不是“四望”。但又不是“回望山顶”;说“回望山顶”,意味着游山已毕,正在出山;但诗人此时却正在入山,直到结尾,还说“欲投人处宿”呢!李白《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有云:“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这写的是下终南而“回望”,望的是“所来径”——刚走过的路。王维写的是入终南山而“回望”,望的也是“所来径”——刚走过的路。“白云”是“望”的宾语,把宾语提前,写成“白云——回望合”分明已藏过一层,即:未“回望”之时,身边不见“白云”,它分了开来,退向两旁。而说“白云”分开,退向两旁,分明又藏过一层,即:前面较远的地方,“白云”聚合,不见其他。实际情况是,诗人身在终南山中,朝前看,白云弥漫,看不见路,也看不见其他景物;仿佛再走几步,就可以浮游于白云的海洋;然而继续前进,白云却继续分向两边,可望而不可即;回头看,分向两边的白云又合拢来,汇成茫茫云海。这种奇妙的境界,凡有游山经验的人都并不陌生,但除了王维,又有谁能够只用五个字就表现得如此真切呢?
 所有好诗,都或多或少有点“言外之意”、“弦外之音”、“味外之味”。懂得了“白云回望合”的“言外之意”,再读李白的“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是不是会尝到一点“味外之味”、听出一点“弦外之音”呢?
 所谓“白云”,实际上是白茫茫的雾气。“青霭”呢,也是雾气,只不过淡一些,因而不是“白”色,而是“青”色,或者有点儿“翠”。李白所说的“翠微”,也就是“青霭”;岑参的名句“五陵北原上,万古青濛濛”,所写的也是“青霭”。“青霭入看无”一句,与上句“白云回望合”是所谓“互文”,它们错综为用,互相补充。就是说:“青霭入看无”,“白云”也“入看无”;“白云回望合”,“青霭”也“回望合”。诗人走出茫茫云海,前面又是濛濛“青霭”,仿佛继续前进,就可以摸着那“青霭”了;然而走了进去,却不但摸不着,而且看不见;回过头去,那“青霭”又合拢来,濛濛漫漫,可望而不可即。
 刘勰在《文心雕龙》的《隐秀》篇里说:“文之英甤,有秀有隐。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又说:“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此二句今本已佚,见宋人张戒《岁寒堂诗话》所引)所谓“秀”,也就是陆机所说的“一篇之警策”,梅尧臣所说的“状难状之景如在目前”;所谓“隐”,也就是陆机所说的“文外曲致”,梅尧臣所说的“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秀”与“隐”,各有特点和优点,然而在卓越的艺术大师笔下,又未尝不可以做到完美的结合。即如王维的这一联诗,如在前面所分析,写云霭变灭、移步换形,真可以说“状溢目前”;但那“状溢目前”的外“秀”里还“隐”着内“秀”。终南山既然高“近天都”、远“接海隅”,则其中千岩万壑,苍松古柏,怪石清泉,奇花异草,值得观赏的景物必然目不暇给、美不胜收。诗人正是为观赏美景才来游山的。然而当他进入深山的时候,朝前看,却不是只见“白云”,就是只见“青霭”,一切都笼罩于茫茫“白云”、濛濛“青霭”之中,看不见,看不真切。这是不是有点扫兴呢?不。惟其看不见,看不真切,才更令人神往,使人揣猜,引人入胜,急于“入看”。“入看”而“白云”、“青霭”俱“无”,则其他景物就豁然呈现于眉睫之前。而呈现于眉睫之前的景物又围以“白云”、衬以“青霭”,岂不更显得美!然而这只是小范围里的美景,尝鼎一脔,自然还不解馋,于是就更急于进一步“入看”,看看那“白云”、“青霭”之中还“隐”着什么。另一方面,已经看见的美景仍使人留恋,不能不“回望”,“回望”而“白云”、“青霭”俱“合”,则刚才呈现于眉睫之前的景物或笼以青纱,或裹以冰绡,由清晰而朦胧,由朦胧而隐没,更令人回味无穷。这一切,诗人都没有明说,但他却在已经勾画出来的“象”里为我们留下了驰骋想像的广阔天地。
 恽格在《瓯香馆集·画跋》里说:“尝谓天下为人不可使人疑,惟画理当使人疑,又当使人疑而得之。”“画理”如此,“文理”亦然。那“使人疑而得之”的东西,就是“象外之意”、“味外之味”、“弦外之音”。在“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这两句诗里,就蕴含着“使人疑而得之”的丰富内容。
 第三联高度概括,尺幅万里。首联写出了终南山的高和从西到东的远,这是从山北遥望所见的景象。当诗人游山之时,穿“白云”、出“青霭”,又惊叹终南从北到南的阔,于是用“分野中峰变”一句来表现它的阔。游山而有“分野中峰变”的认识,则诗人立足“中峰”,纵目四望之状已依稀可见。终南山东西之绵远如彼,南北之辽阔如此,只有立足于“近天都”的“中峰”,才能收全景于眼底;而“阴晴众壑殊”,就是尽收眼底的全景。所谓“阴晴众壑殊”,当然不是指“东边日出西边雨”,而是以阳光的或浓或淡、或有或无来表现千岩万壑的千形百态。孟郊《游终南山》中的“高峰夜留景,深谷昼未明”一联,也许从这里得到启示而加以变化,既一脉相承,又各极其妙。
 对于尾联,历来有不同的理解、不同的评价。有些人认为它与前三联不统一、不相称,从而持否定态度。王夫之辩解说: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则山之辽廓荒远可知,与上六句初无异致,且得宾主分明,非独头意识悬相描摹也。(《薑斋诗话》卷二)

 沈德潜也辩解说:
 或谓末二句与通体不配。今玩其语意,见山远而人寡也,非寻常写景可比。(《唐诗别裁集》卷九)

 这些意见都不错,值得参考。然而“玩其语意”,似乎还可以领会到更多东西。第一,这首诗题为《终南山》,不少人便以为它只是客观地描写终南山而已,所以对字句乃至章法的解释,都搔不到痒处。其实它是写“游终南山”的,“欲投人处宿”这个句子分明有个省略了的主语“我”,因而有此一句,便见得“我”在游山,句句有“我”,处处有“我”,以“我”观物,因景抒情。第二,“欲投人处宿”而要“隔水问樵夫”,则“我”入山以来,穿“白云”,出“青霭”,登“中峰”,观“众壑”,始终未遇“人处”,已不言可知。始终未遇“人处”而不嫌寂寞,却留连竟日,还要留宿山中,明日再游,则山景之赏心悦目、诗人之避喧好静,也不难于言外得之。第三,诗人既到“中峰”,则“隔水问樵夫”的“水”实际上是深沟大涧;那么,他怎么会发现那个“樵夫”呢?“樵夫”当然不是游山的,而是砍樵的。既砍樵,就必然有树林,有音响。读“隔水问樵夫”一句,诗人侧耳静听、寻声辨向,从“隔水”的树林里欣然发现樵夫的情景,不难想见。既有“樵夫”,则在不太遥远的地方必然有“人处”,因而当诗人问何处有人家可以投宿的时候,“樵夫”口答手指、诗人侧首遥望的情景也不难想见。而遥指、遥望之处,是云是霭?是阴是晴?抑或于云外林表,飘起袅袅炊烟?都足以“使人疑”,“疑”而有所“得”。第四,前六句写终南山,既无“人处”,又无声音。这里却实写有人——“樵夫”;虚写有声——不仅有问答之声,而且有砍礁之声。这是不是破坏了幽深寂静的意境呢?不是的。心理学上有所谓“同时反衬现象”。万籁俱寂而偶有音响作反衬,就更显得幽寂。王籍《入若耶溪》中的“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常建《题破山寺禅院》中的“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杜甫《题张氏幽居》中的“伐木丁丁山更幽”,都表现了这种意境。旷远荒凉而偶有动景作反衬,就更见其荒远。鲍照《芜城赋》中的“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还都道中作》里的“绝目尽平原,唯见远烟浮”,以及王维《使至塞上》中的“大漠孤烟直”,都表现了这种意境。《终南山》一诗,则将这两种意境融合无间:游山竟日,未逢“人处”,忽于深林中遥见“樵夫”;游山竟日,羌无音响,忽闻“伐木丁丁”之声而“隔水”与“樵夫”问答。此情此景,不是很值得玩味的吗?
 总起来看,这首诗的主要特点和优点是善于“以不全求全”,从而收到了“以少总多”、“意余于象”的艺术效果。倘拿韩愈的《南山诗》作比较,这一特点和优点就更显得突出。
 “意”尽管“余于象”,却依然含于“象”。“象外”之“意”,只能从“象内”去领会,而不应该离开“象”去随意附会。据《唐诗纪事》记载,有人把《终南山》这首单纯的山水诗说成“议时之作”,“谓‘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言势焰盘据朝野也;‘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言有表而无其内也;‘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言恩泽偏也;‘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言畏祸深也。”这些“象”外之“意”,其实是强加上去的,与“象”毫不相干。倘若当时的统治者据此给作者加上影射攻击的罪名,那就太冤枉了!清人王琦在驳斥这种谬论时说得好:“右丞自咏终南山,于人何预?而或者云云若是。彼飞燕兴谗于太白,蛰龙腾谤于眉山,又何怪焉!”(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终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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