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氏《后庭宴·千里故乡》原文、译文、赏析
千里故乡,十年华屋,乱魂飞过屏山簇。眼重眉褪不胜春,菱花知我销香玉。 双双燕子归来,应解笑人幽独。断歌零舞,遗恨清江曲。万树绿低迷,一庭红扑簌。
在文学史上,有许多这样的作家:他们的创作,以其独特的成就,丰富了人类瑰丽的艺术宝库,而他们的姓名,却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流传下来。这往往使得读者在捧读其作品之余,心向往之。所以,钟嵘在品评《古诗十九首》时,才发出了“人代冥灭而清音独远”的慨叹。的确,人们对天才的向慕,是并不会因为其姓名湮灭在历史中而有所减轻的。实际上,那经千百年的自然淘汰而仍然有着顽强生命力的、发散着浓烈芳香的作品,已经使得这些作家永远留芳青史了,那么,人们又何必一定要知道其姓名呢?
这首《后庭宴》的出现,距今已有一千多年。宋陈岩肖云:宋“宣政间,修西京洛阳大内,掘地得一碑,隶书小词一阕,名《后庭宴》。”(《庚溪诗话》卷下)后来,明代杨慎更进一步将其定为“唐人作”,并说明这首词“本无题,后人名曰《后庭宴》”(《词品》卷一)。两说的不同之处,在于对词牌由来的交待,一说本有其名,一说为后人所加。真相如何,尚待研究。但关于这首词发现的时间和原因,两说大体一致。而且,杨慎将其定为唐人所作,也得到了后世的普遍承认。我们现在也暂从此说,定为唐无名氏的作品。
这首词,我们如果给它拟个题目的话,似可名之为“春暮乡思曲”。它是从对故乡的怀念写起的。“千里故乡,十年华屋”。以这一对句开头,风格凝重,内涵丰富。虽似平平道来,但从其对空间和时间的特殊强调上,足以使人体会到主人公内心潜在的感情湍流。远离故乡,独自漂泊,已是难以为怀,而长年如此,略无改观,则痛苦尤甚。这种心情,正见出主人公对故乡、乃至对过去生活的深深怀念。既然对现状无能为力,那就只有借助梦境来实现自己的愿望了,于是有了第三句:“乱魂飞过屏山簇。”古人认为做梦乃是灵魂出游,而作者特别交待了乱魂必须飞越床前曲折如重山叠嶂的屏风,则是暗示了会合之困难与心情之迫切。“屏山簇”又暗示着返乡途中的千山万水。梦魂以乱字来形容,也形象地刻划了梦境所显示的特定精神状态。如人们所共有的亲身体验所示,梦境往往是纷乱的:起落不定,断续无端。而这梦的纷乱内容,则无疑是“故乡”或“华屋”的种种难以忘怀的往事。所以,这一句是过去与现在之间的过脉。它以浪漫的手法,拉平了时空距离和心理距离,将过去与现在联系起来,也铺垫了全词的抒情基调。
第四、五两句又回到现在,极力渲染思乡之苦:“眼重眉褪不胜春,菱花知我销香玉。”眼重,指佳人老去,眼睑下垂。“眉褪”,指其无心修饰,往日眉上所画颜色已经消褪。“菱花”,代指镜子,因古代铜镜背面花纹多作菱形。如李白《代美人愁镜》:“狂风吹却妾心断,玉箸并堕菱花前。”以对镜写闺怨,与此相近。冬去春来,万物复苏,一切都变得生机勃勃,这种情景,当然会给“眼重眉褪”的主人公的心灵带来巨大波动。然而,她的“不胜春”,决不仅仅是因为伤叹年华的消逝,而主要是她不能返回故乡华屋使然。既然她不能不想而又只能空想,那么,孤独和寂寞便会时刻缠绕着她,她又怎能不愁损憔悴乃至于“销香玉”呢?可是,这一切,故乡华屋中无人知道,漂泊在外更没人同情,只有镜子才知道她怎样忍受着巨大的心灵折磨而日渐消瘦的。这样,主人公的孤独寂寞之态便被形象地揭示出来。
换头二句,承上申足主人公的孤独感。“双双燕子归来,应解笑人幽独。”这种对比手法,在中国古代诗词中虽习见,但作者用于此处,仍有其新鲜的生命力。首先,燕子是成双成对的,而主人公却独在异乡,这是第一层;其次,燕子的旧居,就是主人公的客居,燕子年年回归旧居,而主人公却只能长年漂泊,这是第二层;再次,回到旧居的燕子,双双呢喃,非常快乐,而客中的主人公却只能在幽独之中,承受燕子的嘲笑(如果它们也会嘲笑的话),这是第三层。从这多层次的对比中,可以看出,作者对主人公的内心(也许就是自己的内心)的把握是多么准确。实质上,这二句与前面“眼重”二句所表现的感情是完全一样的,作者所以反复言之,是因为非如此咏叹便不能充分表达郁结之情。在整体效果上,这两句增强了抒情厚度。
接着的“断歌零舞,遗恨清江曲”两句,又从现在回到过去,体现了故乡华屋的今昔盛衰。“清江曲”,指清江之曲折处,即故乡所在地。歌舞,是过去华屋中的生活情景,而断、零的交待,则指千里外、十年后故乡的巨大变化。主人公感慨时光流逝,世事变迁,往日的种种欢乐,犹如一场春梦,转瞬无踪,只剩下怅惘的追思,时时牵动着她无穷的遗恨。行文至此,作品的感情节奏变得更加哀惋沉痛,对主人公浓重的羁旅之感和思乡之情,作了有力的生发和补充,同时,又呼应开头,突出了“千里”和“十年”的分量。
“万树绿低迷,一庭红扑簌”。末二句一结,戛然而止,如截奔马。前面“断歌”二句,使全词进入了高潮,但正当主人公内心情思绵绵不能自已之时,作者却突然推出一幅画面来,这正是前人所重视的以景语作结。这种手法,象征着作者审美心理的飞跃。它使得主人公的情绪迅速地跨越时空的界限,并要求读者最大限度地调动自己的想象去补充这一过程,因此,是颇为耐人寻味的。从色彩上来说,全词都以淡色为主,唯独这两句浓墨重彩,这前后的鲜明对比,无疑是与主人公感情的不断加强加深加密结合着的。不过,那绿荫覆盖,万树低迷,残红遍地,一片凋零的暮春景象,却并非主人公客居所见,而完全是她的想象。春天快要过去了,沉浸在对往事的伤感中的主人公,仿佛看到了故乡那熟悉的景色。这景色,每到暮春,总是如此,而那魂牵梦绕的华屋,却已是断歌零舞,无复旧貌。作者以这种方式来进行对比,真是寄托着刻骨铭心之痛。本来,暮春常象征着美好事物的消逝,而作者却赋予不变的涵义,这就更进一步突出了故乡华屋的变化之巨大。但是,作者从自然界的大千景色中,只选取“绿低迷”和“红扑簌”这两个意象,仍同前断、零有所联系,这里面有着一种明显的心理暗示,见出作者对盛衰之感的无限流连。另外,末二句本身的色彩对比也很有特色。“扑簌”,即朴樕的异体。《诗经·野有死麕》:“林有朴樕。”《毛传》:“小木也。”引申为小物,词中指凋零的残红。暮春时节,叶盛花落,大自然以这种独特的标志将事物的消长关系揭示出来,而作者则把这一直观的视觉感受,转化为一种细腻的心理体验,表现了主人公对美好事物的消逝的深沉追惜。后世许多作者都受到这位无名词人的启示,将红花、绿叶的对比提炼为一种对暮春的形象表现。如唐代的韩琮,他笔下“绿暗红稀”(《暮春浐水送别》)的描写,突出了色调与数量的对比,与这首《后庭宴》有着直接的渊源;而宋代词人李清照,更以自己独特的艺术表现力,将此意境概括为“绿肥红瘦”(《如梦令》),使它与大自然的这一现象一样,使人永远具有新鲜的感受。不同的是,这位无名词人是以枝头与地下相比,意在表现一种结果,而韩、李则以枝头互比,重在揭示事物的变化,显然,后者在对这种手法的借鉴中又有所发展。
最后,我们想试着推测一下这首词的本事。从词中所表现的情事看,它很可能出自一位贵家歌女之手。由于某种巨大变故,她的生活道路也随之发生了改变,流落远方,感旧情深,便谱写了这首春暮乡思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