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辛弃疾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是我国文学史上的著名词篇。作者辛弃疾是我国南宋杰出的爱国词人。辛弃疾,字幼安,号稼轩,绍兴十年(1140)出生于山东济南历城县。他的幼年和青年时代,都是在女真族奴隶主贵族金政权的统治下度过的。残酷的民族压迫,劳动人民的英勇抗战,历代爱国志士的斗争业绩,给了他深刻的教育和影响。1161年,女真族奴隶主贵族大举南犯,二十一岁的辛弃疾率领群众两千人在家乡起义,并参加了以耿京为首的农民抗金起义军,担任了“掌书记”的职务。在起义军队伍几个月里,他表现出非凡的勇敢和坚定,干了两件非常出色的事。一件是,一个叫义端的和尚叛变投敌,辛弃疾亲往追捕,当场斩了这个叛徒;另一件是,亲自率领五十骑兵,直闯驻有五万大军的金营,活捉了杀害耿京、瓦解起义军的叛徒、内奸张安国,渡过淮水,到达建康,把他交给南宋朝廷处决。辛弃疾在抗金斗争中所表现的这些英雄行为,受到当时人民的景仰和称赞。
辛弃疾到了南方,这时耿京的起义军已经失败,他便留在南宋。从此以后,他继续坚持爱国主义立场,用他的饱含激情的词和文章,宣传北伐抗金、收复中原、统一全国的主张。但是以宋高宗赵构为首的南宋政府,从汴京(今河南开封)逃到临安(今浙江杭州)以后,偏安江南。他们对金统治者屈辱求和,置沦陷区广大人民于不顾,自己则在杭州的西湖游宴玩乐。他们对起义军一直是害怕的。辛弃疾渡江南来之后,首先被解除了武装,后来才被派往江阴军做签判,签判是“签书判官厅公事”的简称,是帮助地方官处理政务的小官。
尽管南宋政府对辛弃疾大材小用,不予重视,他还是不顾自己职位的低微,针对南宋政府中主和派所谓“南北有定势,吴楚之脆弱不足以争衡于中原”的谬论,独抒己见,写成《美芹十论》,上奏皇帝 。在这篇奏章中,辛弃疾分析了宋金形势、和战前途、民心向背,指出金统治者外强中干的情况,不是无隙可乘。他不仅痛斥了主和派的投降主义谬论,而且还详细论述了南宋应采取的自强之策和收复中原的具体部署。《美芹十论》集中表达了辛弃疾的一片忠贞爱国之心,充分显示了他的深邃智谋和复国韬略。他怀着满腔热切的希望,于乾道元年(1165)上奏朝廷,结果奉行投降主义路线的南宋政府以“讲和方定”(见《宋史》本传)为理由而不予理睬。辛弃疾回顾自己渡江南来以后,曾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把自己心中想说的忠贞爱国的肺腑之言都陈奏给皇帝了。可是南宋统治集团好比是一个患恐敌病的重病人,任凭你怎样想法去鼓舞他们,把他们拔出于消沉畏缩的气氛之中,都是徒劳无功。正如陆游在一首诗中所说:“诸君尚守和戎策,志士虚捐少壮年。”报国无门,壮志难申,辛弃疾这时心中的悲愤是可想而知的。这一切,就是他登建康赏心亭时写下这首传诵千古的《水龙吟》词的背景。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先从题目说起。建康,又名金陵,即今江苏省南京市。建康在历史上是有名的城市,它是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六个朝代的都城。赏心亭是南宋建康城上的亭子。据《景定建康志》记载:“赏心亭在(城西)下水门城上,下临秦淮,尽观赏之胜。”
这首《水龙吟》词,上片大段是写景:由水写到山,由无情之景写到有情之景,很有层次。开头两句,“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是作者在赏心亭上所见的江景。写得气象阔大,笔力遒劲。意思说,楚天千里,辽远空阔,秋色无边无际。大江流向天边,也不知何处是它的尽头。“楚天”的“楚”,泛指长江中下游一带,这里战国时曾属楚国。“水随天去”的“水”,指浩浩荡荡奔流不息的长江,也就是苏轼《念奴娇》词中“大江东去”的大江。“千里清秋”和“秋无际”,写出江南秋季的特点。南方常年多雨多雾,只有秋季,天高气爽,才可能极目远望,看见大江向无穷无尽的天边流去。
下面“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三句,是写山。意思说,放眼望去,那一层层、一叠叠的远山,有的很像美人头上插戴的玉簪,有的很像美人头上螺旋形的发髻,可是这些都只能引起我对丧失国土的忧愁和愤恨。“玉簪螺髻”一句中的“玉簪”,是古代妇女的一种首饰;“螺髻”,指古代妇女一种螺旋形发髻。韩愈有“水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的诗句(即簪)。“遥岑”,即远山,指长江以北沦陷区的山,所以说它“献愁供恨”。这里,作者一方面极写远山的美丽—远山愈美,它引起作者的愁和恨,也就愈加深重;另一方面又采取了移情及物的手法,写远山“献愁供恨”。实际上是作者自己看见沦陷区的山,想到沦陷的父老姊妹而痛苦发愁。但是作者不肯直写,偏要说山向人献愁供恨。山本来是无情之物,连山也懂得献愁供恨,人的愁恨就可想而知了。这样写,意思就深入一层。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两句,是纯粹写景,至“献愁供恨”三句,已进了一步,点出“愁、恨”两字,由纯粹写景而开始抒情,由客观而及主观,感情也由平淡而渐趋强烈。作者接着写道:“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意思说,夕阳快要西沉,孤雁的声声哀鸣不时传到赏心亭上,更加引起了作者对沦陷的故乡的思念。他看着腰间佩带的不能用来杀敌卫国的宝刀,悲愤地拍打着亭子上的栏杆。可是又有谁能领会他这时的心情呢?
这里“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三句,虽然仍是写景,但同时也是喻情。落日,本是自然景物,辛弃疾用“落日”二字,含有比喻南宋朝廷日薄西山、国势危殆的意思。原来宋孝宗继位后,一度起用主战派的张浚主持军政。张浚在隆兴元年(1163)对金发动军事攻势,不幸在符离(今属安徽宿县)被金军打败。于是主和派的势力和舆论又在南宋政府中占上风。辛弃疾这时登上建康赏心亭,面对着衔山的落日,想起南宋君臣在符离战败后又陷入一片消沉气氛之中,这同诸葛亮《前出师表》中所描写的“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的情景是一样的。“断鸿”,是失群的孤雁。辛弃疾用这一自然景物来比喻自己飘零的身世和孤寂的心境。“游子”,是辛弃疾直指自己。一般地说,凡是远游的人都可称为游子,辛弃疾是从山东来到江南的,当然是游子了。但是辛弃疾渡江淮归南宋,原是以南宋为自己的故国,以江南为自己的家乡的。可是南宋统治集团不把辛弃疾看作自己人,对他一直采取猜忌排挤的态度,致使辛弃疾觉得他在江南真的成了游子了。
如果说上面“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三句是写景寓情的话,那么“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三句,就是直抒胸臆了。但这里,作者又不是直接用语言来渲染,而是选用具有典型意义的动作,淋漓尽致地抒发自己报国无路、壮志难酬的悲愤之情。作者写的第一个动作是“把吴钩看了”(“吴钩”是吴王阖闾所造的钩形刀)。杜甫《后出塞》诗中就有“少年别有赠,含笑看吴钩”的句子。“吴钩”,本是战场上杀敌的锐利武器,但现在却闲置身旁,无处用武,这就把作者空有沙场杀敌的雄心壮志,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的苦闷也烘托出来了。以物比人,这怎能不引起辛弃疾的无限感慨呀!“把吴钩看了”,这一个动作却把作者此时此地的思想感情全部表现出来了。然而作者还嫌不足,接着又写了第二个动作“阑干拍遍”。据《渑水燕谈录》记载,一个“与世龃龉”的刘孟节,他常常“凭阑静立,怀想世事,吁嘘独语,或以手拍阑干,尝有诗曰:‘读书误我四十年,几回醉把阑干拍’”。栏杆拍遍是表示胸中那说不出来的抑郁苦闷之气,借拍打栏杆来发泄的意思,用在这里,就把作者徒有杀敌报国的雄心壮志而又无处施展的急切悲愤的情态宛然显现在读者面前。另外,“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除了典型的动作描写外,还由于采用了运密入疏的手法,把强烈的思想感情寓于平淡的笔墨之中,因而这两句看似寻常无奇,但内涵却非常丰厚,十分耐人寻味。
辛弃疾一腔热忱,满腹悲愤,但是不被南宋当权者所理解,所以他接着写道“无人会,登临意”,慨叹自己空有恢复中原的抱负,而南宋统治集团中没有人是他的知音。
到这里,词的上片已经完了。如果说上片主要是写景抒情的话,那么下片就是直接言志了,也就是具体申说无人理会的登临之意了。
下片十二句,分四层意思: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尽是尽管、纵然。意思是说:尽管西风起来了,季鹰归来没有呢?这里引用一个典故:晋朝人张季鹰,在洛阳做官,见秋风起,想到家乡的味美的鲈鱼,便弃官回乡(见《晋书·张翰传》)。这意思是说,现在“尽西风”的深秋时令又到了,连大雁都知道寻踪飞回旧地,何况我这个漂泊江南的游子呢?然而自己的家乡如今还在敌人的铁蹄蹂躏之下,想回去也回去不了呀!“尽西风,季鹰归未?”既写了有家难归的乡思,又抒发了对异族入侵的仇恨和对不思复国的南宋朝廷的激愤,确实收到了一石三鸟的效果。乡思,与前面的“游子”呼应,是“落日”、“断鸿”背景里“游子”的真情流露;对敌人的仇恨和对朝廷的激愤,又呼应“遥岑远目,献愁供恨”,并为它做了最好的注脚。
“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是第二层意思。求田问舍就是买地置屋。刘郎,指三国时刘备,这里泛指有大志之人。这也是用了一个典故:三国时许汜去看望陈登,陈登对他很冷淡,独自睡在大床上,叫他睡下床。后来许汜把这事告诉刘备,刘备说:“天下大乱,你忘怀国事,求田问舍,陈登当然瞧不起你。如果碰上我,我将睡在百尺高楼,叫你睡地下,岂止相差上下床呢?”(《三国志·陈登传》)紧接前面,这里大意是说,既不学为吃鲈鱼脍而还乡的张季鹰,也不学求田问舍的许汜。许汜因求田问舍,而被刘备和陈登看不起,也被辛弃疾看不起。“怕应羞见”的“怕应”二字,是辛弃疾为许汜设想,表示怀疑,意思是说:像你(指许汜)那样的琐屑小人,自己有何面目去见像刘备那样的英雄人物?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是第三层意思。流年,即年光如流;风雨,指国家在风雨飘摇之中;“树犹如此”也有一个典故:据《世说新语》记载:桓温北征,经过金城,见自己过去种的柳树已长到几围粗,便感叹地说:“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意思说,树已长得这么高大了,人怎么能不老大呢!辛弃疾这三句包含的意思是:我所忧惧的,只是国事飘摇,时光流逝,北伐无期,恢复中原的宿愿不能实现,辜负了平生的雄心壮志,如此而已。这里,控诉南宋统治集团不能任用人才,使爱国志士无所作为,虚掷年华,已经淋漓尽致,它使我们仿佛又一次看到了作者“阑干拍遍”、悲愤欲绝的情状。“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三句,是全首《水龙吟》词的核心。上面“鲈鱼堪脍”和“求田问舍”两例,都不是主,而是宾。至“可惜流年”三句,才是全词的最主要的部分。可以说,前面引过的陆游的“志士虚捐少壮年”的诗句,正是体现了辛弃疾这首《水龙吟》词的主题思想。到这里,作者的感情经过层层推进,已经发展到最高点,等于是一出戏中的高潮。
下面就自然地过渡到词的结尾了,也就是作者抒发的“登临意”的第四层意思:“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倩,在这里是“请、央求”的意思。“红巾翠袖”,是少女的装束,这里就是少女的代名词。在宋代,一般游宴娱乐的场合,都有歌伎在旁唱歌侑酒,所以,“红巾翠袖,揾英雄泪”,可以理解为这是当时一般生活现象和辛弃疾个人生活现象在这首词中留下的痕迹。这三句是写辛弃疾自伤抱负不能实现,时无知己,得不到同情与慰藉的悲叹。亦与上片“无人会,登临意”相呼应。
昆曲《夜奔》中有这样的唱句:“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英雄而至于流泪,这说明辛弃疾当时心中是多么苦闷和伤心!
辛弃疾是南宋词坛上豪放派的代表作家。他的词纵横挥洒,慷慨激昂,有的抒写恢复中原的雄心,有的倾诉壮志未酬的悲愤,有的歌颂祖国河山的壮丽,爱国思想是他一生创作的基调。他与北宋的苏轼并称“苏辛词派”,但他的思想感情远较苏轼丰富。他融会经、史、子、集创作出多种多样风格的词篇,其成就是极其突出的。这首《水龙吟》词,风格属于豪放一类。它不仅对辛弃疾生活着的那个时代的矛盾有所反映,有比较深厚的现实内容,而且,运用圆熟精到的艺术手法把内容完美地表达出来,直到今天,仍然具有极其强烈的感染力量,使我们百读不厌。
(与无闻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