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鲁迅艺术学院集体创作-《白毛女(节选)》(原文_赏析)

延安鲁迅艺术学院集体创作

贺敬之 丁毅 执笔

第 三 幕

第 一 场

　七个月以后。　黄母房中。　黄世仁、穆仁智拿喜帖上，后随马弁①。　张二婶从里间抱彩色绸缎上，黄母端茶盅品茶跟上。　大升②及用人们忙忙碌碌地穿梭般上下。　一团热闹欢乐的空气。黄世仁(唱第五十曲)　九月的桂花……众(合唱)　……满院香，黄世仁(唱)　筹办喜事……众(合唱)　……全家忙!穆仁智(插白)我们少东家当了团总又娶亲，真是双喜临门。黄世仁黄 母(唱)　上房①里忙来众(合唱)　下房里忙，　个个忙得喜洋洋!穆仁智(插白)你看，为了给少东家筹办喜事，全家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哪一个不高兴!黄 母(唱)　新衣裳、新被子要缝的快，　〔张二婶和大升把绸缎展开，黄世仁、黄母、穆仁智愉快地赏看。众(接唱)　红绸绿缎万花开!黄 母(唱)　快快量来快快裁一众(合唱)　身上有穿有戴，　床上有铺有盖，　穿的，戴的，　铺的，盖的，　快快做起来!黄 母(唱)　 赶快给亲朋送喜帖，穆仁智(唱)　我这里提笔快快的写。黄世仁(插白)县党部①孙书记长，刘县长，李团总……黄 母(插白)耿家楼他七表姨家，他舅舅家……穆仁智 (唱)　写了一张又一张，　到时候客人来了—众(合唱)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满堂笑嚷嚷!……黄 母张二家的，你去看看下房里衣裳做得怎么样啦。张二婶是，老太太。黄 母大升，看看酒席预备得怎么样啦。大 升是，老太太。黄 母老穆，上上下下勤催着点儿!穆仁智是，老太太。众(齐唱第五十曲)　九月的桂花满院香，　筹办喜事全家忙。　单等着好日子到眼前，　单等着吹吹打打吹吹打打迎新娘!　〔穆仁智、张二婶、大升及用人等纷纷下。黄 母(见众人下，悄声)世仁，那个事儿到底怎么样啦?黄世仁(焦急地)唉，我急得要命，城里那个人贩子还没有来，昨儿又派人去找去了!黄 母(不满地)哼，看你这个不争气的，闹的这算个什么?还不快一点儿想办法!眼看她肚子一天比一天显啦，喜日子也快到啦，这个事要不快办，以后闹了出去，咱黄家的门风可就要败坏在她身上啦。黄世仁是呵，娘，我看这么着吧：这两天先叫老穆把她稳住，不要叫她到处乱跑。到时候再找个僻静地方把她锁起来!黄 母(赞同地)好吧。　　〔两人下。　〔穆仁智上。穆仁智(取物欲下，一看)呵，红喜①来了。少东家还叫我看着②她点儿呢，我看她做什么……(躲到套间内。)(喜儿提木桶上，身怀有孕，形容憔悴。)喜 儿(唱第五十一曲)　受罪的日子好难过呵，　压折的树枝石头底下活……　忍辱怕羞眼含泪，　身子难受不能说。　事到如今无路走呵，　没法，只有咬紧牙关，低头过日月呵……(进门放木桶，扶案边歇息。)　〔穆仁智由内出。穆仁智红喜，干什么来着?喜 儿……给老太太送热水。穆仁智瞧你高兴的，你知道我干什么来着?　〔喜儿不理。穆仁智你瞧瞧这，这是什么，(举喜帖向喜儿)喜帖，办喜事啦!哎，从这几天起上上下下都忙着预备，不用说，你是早就知道啦。这下子你呀……你可该乐了吧?该高兴了吧?该喜欢了吧?……(口气转郑重)唔，老太太说了，这几天可不要乱跑……你好好等着吧! (下。)喜 儿(厌恶，又不解地)你说什么?……　〔黄世仁拿喜帖上，　〔喜儿见黄世仁，不语。黄世仁(见喜儿，不悦地)红喜，你怎么还跑出来呀?你也不想想到了什么时候啦，你……　〔喜儿压抑地，不语。黄世仁我可给你说下：从这天起，不许你到处乱跑。有活儿到僻静的地方做去。不要在人前里不管不顾地……喜 儿(突打断，狠狠地)哼!……(目光逼黄世仁，趋前两步。半响。未语。)黄世仁(见状，略惊)怎么，你?……　〔张二婶从背后的门抱衣料等物出。见状止步。黄世仁、喜儿均未发现。黄世仁(稍待，口气一变)哎，红喜，你也不是不知道呵，这日子眼看就要到了。不管过去怎么样，还不就为了这一天吗?……你先稳稳心，这几天在屋里待着，不要到处乱跑。我还要忙着筹办呢。(急下。)喜 儿(意想不到地，如蒙大耻，如受重击，欲呼又止)你……(不能自持地退了两步。)张二婶(轻轻近前，温和地)红喜……喜 儿(见张二婶，掩饰地，强使自己平静下来)二婶子……　〔哑场片刻。张二婶红喜，你累啦吧?回屋里歇歇去吧。喜 儿(似闻非闻地)唔。张二婶红喜，二婶子有话要给你说。走，回咱们屋去，(扶喜儿出门。)　〔张二婶、喜儿住屋。　〔两人走入住屋内。张二婶回身关门。　〔稍顷。张二婶(关切地)红喜……喜 儿(不安地)二婶子……张二婶二婶子早就有话要给你说，就是这两天忙着人家这事，人多眼杂，说话不方便……喜 儿二婶子，你说吧。张二婶红喜，你先告诉我：刚才少东家给你说了些什么?喜 儿(又羞愧，又愤恨)二婶子……他……(说不出口。)张二婶(缓慢地)我都听见了。红喜……喜 儿(不知如何答对)二婶子……张二婶(亲切地)孩子呵，二婶子可要把话当面说给你……　(唱第五十二曲)　叫声红喜好孩子，　二婶子把话说给你：　(白)孩子，千万可不要上人家的当，人家娶的不是你呵……(唱)　城里赵家的大闺女一　门当户对，有钱又有势。　唉，孩子呵……喜 儿(激愤地，打断)二婶子!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黄世仁他是我的仇人!就是天塌地陷我也忘不了他跟我的冤仇呵。他能害我，能杀我，他可别妄想拿沙子能迷住我的眼!……二婶子呵，我就是不明白：他的心到底有多黑?把我害成这个样子还不够，到这会儿还编这个法儿来骗我……张二婶(感动地)好孩子!二婶子早就知道你不是个湖涂人。二婶子我不该多你的心。可是红喜，你是不知道呵，他黄家一辈一辈都是人面兽心。好孩子!二婶子疼你，护你，怕叫他们骗了你呵。喜 儿哼!二婶子，你看着吧。他黄家别太把道儿走绝了!我就是再没有能耐，也不能再像我爹似的了。杀鸡鸡还蹬打他几下子哪。哪怕是有一天再把刀架在我脖子上吧，我也要一口咬他一个血印!张二婶好!红喜，二婶子知道你是个有志气的孩子!老天爷睁眼，等有一天你出了他黄家门，你大春哥回来了，总有你们出气的时候。喜 儿(激动地说不出话)二婶子……张二婶红喜……(稍待)会有这么一天的……喜 儿(落泪)二婶子……(二人相抱拭泪。)　〔幕内传来急叫声：“二婶子，老太太叫你!”张二婶他们叫我啦。红喜，你歇一歇，不要出去。一会儿我还有话安排你。我一会就来。(出门，回身)可别出去呵! (带门下)　〔幕内传来筹办喜事的人们的喧闹声。　〔喜儿坐立不宁，怒火烧心。半响，忽决然冲出门外，迎面碰见黄世仁上。　〔黄家院内喜 儿(狠狠地)少东家!黄世仁(一惊)红喜，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喜 儿(逼近)少东家，你……黄世仁哎，红喜，快回去吧，这在院子里叫人看见了不好看!喜 儿(大声地)黄世仁!黄世仁(惊)怎么啦?你是……喜 儿三十晚上逼死了我爹，大年初一就把我拉到你家，自进了你们家，你们把我不当人看，把我踩到脚底下，你娘打、骂，(更逼近)你，你，还把我糟蹋!黄世仁(急)你，你怎么说起这个来!喜 儿(又上前)我身上都有七个月了，你把我害成这样，到这会儿啦，你还骗我!我问你，你安的什么心?!……(撕咬他。)黄世仁(推倒喜儿)你这死家伙，疯了，你! (挣脱跑下。)喜 儿(从地上爬起)我跟你们拚啦!我跟你们拚啦! (追下)　　

第 二 场

　〔黄母房内。　〔黄世仁急上。黄世仁娘，娘……黄 母(放下烟枪)怎么啦，世仁?黄世仁娘，怪我不好，我没有看住红喜，到这会儿她闹出来啦。黄 母(从床上坐起，一惊)怎么闹出来啦?黄世仁她在后边追着我来啦，娘你看，到这会儿啦，客人们也快来了，要闹出去那就糟啦!黄 母(斥责地)哼!你真算会办事!看你到了要弄成个什么样子?!闪开，去叫老穆来!　〔黄世仁急下。　〔黄母拿出鞭子，怒目而待。　〔喜儿跑上。喜 儿我跟你们拚啦!……(进门。)黄 母(威严地)死丫头，疯啦!给我跪下!喜 儿你! (不跪。)黄 母(声色俱厉)跪下!　〔喜儿怒目而视，恨的发抖。黄 母死丫头，你知罪不知罪!我问你，你的肚子哪儿来的?喜 儿(意想不到)呵?……黄 母死丫头!你偷人养汉，败坏我黄家的门风，说，你偷的汉子是谁?说，是谁?　〔穆仁智上，到喜儿身后。喜 儿(恨极，大呼)是你儿子!　〔张二婶急跑上，躲在一门后窥听。黄 母(大怒)什么!你血口喷人，诬赖我儿子。你想死啦!　〔去打喜儿喜 儿(冲上去，狂叫般地)是你儿子，是你儿子!你们害了我一家，你们黄家没有好人!你们辈辈代代男男女女没有一个是好人，你们偷人养汉!……黄 母老穆，老穆，快把她的嘴堵上!　〔穆仁智抓住喜儿臂，塞喜儿嘴。黄 母快给关到里边套间去，给我打!　〔穆仁智拖喜儿进套间，打喜儿。套间传出鞭打和模糊的惨叫声。黄 母(听着打的声音)好，好。哼!反了她啦!今天非把她好好收拾收拾不行!　〔张二婶在门外焦急万分，不知所措。　〔稍顷。黄 母(取出锁头)老穆，把门给我锁上!　〔穆仁智锁门。黄世仁急急进门。张二婶一躲后，又在门外窥听。黄世仁(紧张地)娘，到这会了，我看想个办法快把她送走吧，客人都快来了，要是闹出去，外人知道了那可糟了!黄 母世仁说的对，新媳妇就要来了，要是闹出去叫人家娘家知道了那可不好办……(机密地)老穆，看看门外头有人没有!　〔穆仁智出门看，张二婶躲开;穆仁智进门带门，张二婶又窥听。穆仁智没有人。黄 母好，说办就办!今儿晚上等人们都睡了，老穆备个牲口连夜把她送走。黄世仁对，老穆，你到城里就找那个人贩子，把人交给他，快把她送走，千万不能叫旁人知道。穆仁智好，少东家，这事交给我没错。(下)黄世仁娘，你老人家也别生气了，到新房里看他们拾掇得怎样了。　〔黄世仁搀黄母出门。张二婶躲开。黄世仁与黄母下。　〔张二婶急进门。张二婶(趁机去开套间门，门上有锁)钥匙?……(到黄母床边偷钥匙，把钥匙拿在手，去开门。)大 升(幕内声)张二婶!　〔大升上。张二婶藏起钥匙，故作无事。大 升张二婶! (进门)唔，张二婶，你在这里。老太太叫你快去看那几件新衣裳样子裁得怎么样了。张二婶唔，我就去!　〔大升下。　〔张二婶焦虑万状，无奈，只好走下。穆仁智(内声)老高，看你喝成这个样子!老 高(内声)少东家办喜事嘛，喝两盅怕什么。穆仁智(内声)快给我备个牲口去，快!老 高(内声)天到这时候备牲口干吗?穆仁智(内声)你管哪!快备去!老 高(内声)是……　〔张二婶拿一包馍馍急上，关门。张二婶(把馍包置桌上，开里边套间门，急呼)红喜!红喜!……　(把喜儿扶出，又锁上门，把钥匙放还原处。)张二婶红喜!……(给喜儿解臂上的绳子)红喜，红喜……(把她嘴里塞的东西取出来)红喜!你醒醒!红喜!……喜 儿(醒过来)你……你是谁?张二婶(压低了声音)我是你二婶子!喜 儿(感激莫名地)呵?二婶子!……(倒在张二婶怀中。)张二婶 红喜!不要说啦，什么我都知道了!(扶起喜儿)你要快走呵!他们要害你啦!喜 儿呵?张二婶他们杀人不见血呀，他们把你卖了，一会就来捆你走，你要快走!落到他们手里，一辈子也翻不了身啦!喜 儿(恨得咬牙)二婶子，他们……他们! (欲冲出)张二婶(拉住喜儿)红喜!别糊涂啦，这会儿你闹不过他们。快走!快出去逃命去。　(喜儿不语。)张二婶出后门，顺后山沟走，我给你把门开开啦，快! (两人欲走。)大 升(内声)张二婶!张二婶!　(两人大惊，一躲。稍待。听见叫声远去。)张二婶(更紧张地)红喜!这回出去啦，可没有你二婶子啦，主意要自己拿。我不能送你了，他们叫我。喜 儿二婶子!张二婶(从桌上拿起馍包给喜儿)这里有几个馍馍，带在路上好吃。喝水要喝长流水，这回出去了，不管怎么受苦受罪，也要活下去。记住他们怎么害了你一家的，早晚有一天好给你杨家报仇!喜 儿二婶子!我记住了!张二婶(拿钱给喜儿)这是我攒下来的几个钱，带到路上好花。早晚我也要离开他们家，总有一天咱们娘俩还会再见面的!喜 儿(收钱，感激泪下，向张二婶跪下)二婶子!……张二婶(急扶喜儿)唉，红喜!起来，快快走! (开门，领喜儿向后门方向跑下。)大 升(内声)张二婶!张二婶!　〔稍倾。张二婶从原路回来，安祥地走下。　〔更声响三下。　〔黄世仁与穆仁智上。黄世仁(从黄母床上摸钥匙，开套间的门。发现人已走，一惊)怎么?红喜哪?红喜不见啦!穆仁智怎么?黄世仁老穆，红喜逃跑啦，后窗户打开啦，他从后窗户跑啦!老穆，快去追，追上去用绳子把她勒死撩到大河里去，省得以后闹出祸来!　〔两人出门。穆仁智少东家!她不敢从前门走，咱们从后门追出去!　〔两人追下。　　

第 三 场

　〔黄家后门外。　　〔喜儿从后门逃出。天上星光闪闪。喜 儿(跌倒又爬起，唱第五十三曲)　他们要杀我，他们要害我，　我逃出虎口，我逃出狼窝!　娘生我，爹养我，　生我养我我要活，我要活! (跑下。)　〔黄世仁、穆仁智拿绳子追上。黄世仁老穆，快追!穆仁智唔!黄世仁顺着这条路追下去，前边是一条大河，她跑不了!　〔两人追下。　〔大山高耸，河水汹涌，河边有苇地。　〔喜儿跑上。喜 儿(唱第五十四曲)　向前走，不回头，　我有冤哪，我有仇。　他们害死了我的爹，又害我，　烂了骨头我也记住这冤仇!　〔前面河水声。　(唱第五十五曲)　耳听见流水哗啦啦地响，　眼见一道大河闪星光。　大河流水向东去，　看不见路，我走向哪里?　〔惶恐焦急，忽听见背后有人在追〕哎呀!后边有人追来啦!(一退，一脚陷到河边泥里。拔出脚来，鞋子陷脱。追的人已近，来不及拾鞋)那边有个苇子地，我快藏起来!　(爬进苇地。)　(黄世仁与穆仁智追上)黄世仁老穆，看见没有?穆仁智没有!　〔两人搜寻。黄世仁前边就是大河，她跑到哪儿去?穆仁智两边山陡，没有路呀!黄世仁一个丫头!又有了身子，她跑到哪里去?穆仁智她跑不了!少东家!　〔两人又搜寻着。穆仁智(忽然发现一只鞋子)哎，少东家，这是红喜的鞋子吧?黄世仁(接过一看)对，就是她的鞋!穆仁智那她是跳河死啦!黄世仁唔，跳河死啦。(放下心来)哼!这是她自己找的，倒省了咱们的事啦。老穆，咱们回去吧，以后有人问，就说她偷了咱家东西跑了，这事不要叫谁知道!穆仁智对!　〔两人从原路走下。　〔喜儿从苇地里出来。喜 儿(唱第五十六曲)　想要逼死我，瞎了你眼窝!舀不干的水，扑不灭的火!　我不死，我要活!　我要报仇，我要活! (向万山丛中，急急跑下。)

——幕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