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丛深色花 十户中人赋——说白居易《买花》
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贵贱无常价,酬值看花数。灼灼百朵红,戋戋五束素。上张幄幕庇,旁织笆篱护。水洒复泥封,移来色如故。家家习为俗,人人迷不悟。有一田舍翁,偶来买花处。低头独长叹,此叹无人谕。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买花》是《秦中吟》组诗的第十首,《才调集》题作《牡丹》。在写于同一时期的《新乐府》中,也有一篇写牡丹的《牡丹芳》,可与此诗参看:
牡丹芳,牡丹芳,黄金蕊绽红玉房。千片赤英霞烂烂,百枝绛焰灯煌煌。照地初开锦绣段,当风不结兰麝囊。仙人琪树白无色,王母桃花小不香。宿露轻盈泛紫艳,朝阳照耀生红光。红紫二色间深浅,向背万态皆低昂。映叶多情隐羞面,卧丛无力含醉妆。低娇笑容疑掩口,凝思怨人如断肠。秾姿贵彩信奇绝,杂卉乱花无比方。石竹金钱何细碎,芙蓉芍药苦寻常。遂使王公与卿士,游花冠盖日相望。庳车软舆贵公主,香衫细马豪家郎。卫公宅静闭东院,西明寺深开北廊。戏蝶双舞看人久,残莺一声春日长。共愁日照芳难驻,仍张帷幕垂阴凉。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三代以还文胜质,人心重华不重实。重华直至牡丹芳,其来有渐非今日。元和天子忧农桑,恤下动天天降祥。去岁嘉禾生九穗,田中寂寞无人至。今年瑞麦分两歧,君心独喜无人知。无人知,可叹息。我愿暂求造化力,减却牡丹妖艳色。少回卿士爱花心,同似吾君忧稼穑。
关于中唐时期长安崇尚牡丹的情况,与白居易同时的李肇在《国史补》(卷中)里说:“京城贵游尚牡丹三十余年矣。每春暮,车马若狂,以不耽玩为耻。执金吾铺官围外寺观,种以求利,一本有值数万者。”白居易的《牡丹芳》和《买花》,则不仅对“京城贵游”们“车马若狂”地“耽玩”牡丹和以高价购买牡丹作了生动的描绘,而且通过与其对立面的强烈对比,揭露了社会矛盾的某些本质方面,表现了具有深刻社会意义的主题。
《牡丹芳》把“元和天子忧农桑”和“王公”、“卿士”、“贵公主”、“豪家郎”“游花冠盖日相望”相对比,从而肯定前者,批判后者。“元和天子”未必真的“忧农桑”。从正面说,上行下效;从反面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总之,“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古老的民歌说得好:“上求材,臣残木;上求鱼,臣乾谷。”如果说“元和天子”真的“忧农桑”,命令他的臣子们全力以赴地抓农业生产,那么,那些“王公”、“卿士”、“贵公主”、“豪家郎”们又哪里会“车马若狂”,只醉心于“赏花”、“买花”呢?不言而喻,直接地揭露“臣乾谷”,实际上也就间接地批判了“上求鱼”。作者之所以提到“元和天子忧农桑”,一方面是希望他这样做,更重要的一方面是只有捧出“元和天子”作为“忧农桑”的正面力量,才便于、而且敢于把那些有权有势的“王公”们作为“忧农桑”的对立面加以否定。明乎此,就可以看出作者的艺术构思相当巧妙。如果不加分析地给作者送一顶“美化封建皇帝”的帽子,那未免太简单化了。
《牡丹芳》的构思特点是把“元和天子”的“忧农桑”和“王公”、“卿士”、“贵公主”、“豪家郎”们的“尚牡丹”作对比。“忧农桑”与“尚牡丹”,这二者的对比是强烈的;但“元和天子”与“王公”、“卿士”、“贵公主”、“豪家郎”却同属于封建统治阶级的上层,其间的关系是“上梁”与“下梁”的关系,既非尖锐对立,因而也谈不上强烈对比。把在现实生活中本非尖锐对立的人物在艺术构思中作强烈对比,就难免乞灵于抽象的议论,给这首诗的结尾带来概念化的缺点。这种缺点在《买花》里却并不存在,主要原因在于不是拿“元和天子”和“王公”、“卿士”等等作对比,而是拿“田舍翁”和“王公”、“卿士”等等作对比。在封建社会中,“田舍翁”和“王公”、“卿士”之间本来就存在着尖锐的矛盾,因而在艺术表现上运用对比手法,就能够形象地反映生活真实,充分地揭露社会矛盾的本质。
白居易很善于运用对比手法,通过不同人物在同一事物、同一事件上所表现的对立关系揭露社会矛盾的本质。例如《采地黄者》:
麦死春不雨,禾损秋早霜。岁晏无口食,田中采地黄。采之将何用?持以易糇粮。凌晨荷锄去,薄暮不盈筐。携来朱门家,卖与白面郎:“与君啖肥马,可使照地光。愿易马残粟,救此苦肌肠!”
农民忍冻挨饿,从“凌晨”到“薄暮”,只采了半筐地黄,为的是拿到“朱门家”去换些“马”吃“残”的粮食,“救此苦肌肠”。“朱门家”的“白面郎”不仅自己锦衣玉食,连他的“马”也已经喂得很“肥”,还为了使它“照地光”,要给它吃补药——地黄。那“地黄”,农民得之不易,而“白面郎”付出的代价,却只是马槽里的“残粟”而已。诗人并没有作什么说明,发什么议论,只通过对于“朱门家”与“采地黄者”在“地黄”这同一事物上所表现的对立关系的具体描写,就把剥削与被剥削的社会矛盾揭露得入木三分,惊心动魄。
《买花》在运用对比手法揭露社会矛盾方面与《采地黄者》有类似之处,但也有变化。
从“帝城春欲暮”至“移来色如故”一大段,着力地描写了“长安贵游”如疯似狂地以高价“买花”的情景。其中的“灼灼百朵红,戋戋五束素”乃是关键性的句子;但如何理解,却颇有分歧。有人认为上句指百朵红牡丹、下句指五束白(素)牡丹,“灼灼”言其红艳,“戋戋”言其微少。这样一来,两句就都是写“花”,而不是写“买花”,上面既与“相随买花去”、“酬值看花数”脱节,下面又与“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不合。从章法上看,“一丛深色花”,显然上承“灼灼百朵红”;而这“百朵红”在前面既没写明多么值钱,结尾又怎么会突然冒出“十户中人赋”呢?何况,如果“五束素”指的是五束白牡丹,又分明无法包进“一丛深色花”里去,岂不是节外生枝!“深色花”,指的是红牡丹。当时长安崇尚红牡丹和紫牡丹,而白牡丹则遭到人们的贱视,很不值钱。所以白居易做赞善大夫这种冷官的时候,曾以白牡丹自比,作诗说:“白花冷淡无人爱,亦占芳名号牡丹;应似东宫白赞善,被人还唤作朝官!”很清楚,“戋戋五束素”一句在意义上并不是与上句双线并列,以白牡丹对红牡丹;而是一线贯串,说明“灼灼百朵红”的价值。《易经·贲卦》有云:“束帛戋戋。”根据旧注:束帛,即五匹帛;戋戋,“委积貌”,即堆积起来的样子,与通常作“微少”讲的用法刚好相反。白居易的“戋戋五束素”,显然从“束帛戋戋”化出。“素”,也就是“帛”;“五束”,就是二十五匹;戋戋,是形容二十五匹帛的庞大体积。“灼灼百朵红”的价值是“戋戋五束素”,其昂贵何等惊人! 《新唐书·食货志》里说:“自初定‘两税’时,钱轻货重,……绢匹为钱三千二百。”白居易写这首诗的时候,正在实行“两税法”,“一匹绢(也就是“素”)为钱三千二百,那么“五束素”就为钱八万。一本开百朵花的红牡丹竟然售价八万,这是不是有点夸张呢?和《国史补》记载的“一本有值数万者”相印证,白居易在这里并没有借助艺术夸张,而是老老实实地写实。艺术创作是可以运用夸张手法的,但在一本花究竟值多少钱这样的问题上,却不宜夸张;一夸张失实,结尾的“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就没有说服力,整个作品也就不可能发挥应有的社会作用。白居易在《新乐府序》里说:“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正是这个意思。
“灼灼百朵红,戋戋五束素”已为结尾埋下了伏线。“家家习为俗,人人迷不悟”两句承上启下,同时也表露了作者的思想倾向。“人人”并不是指普天下的一切人,而是指“帝城”中的统治者、剥削者,也就是《牡丹芳》里所说的“王公”、“卿士”、“贵公主”、“豪家郎”之流。下面的“此叹无人谕”,则与这里的“人人迷不悟”一脉相承,在章法上取得了内在的联系。
从“有一田舍翁”至结尾,其写法与《重赋》的末一段异中有同:后者写被勒索得衣不蔽体的农民因“输残税”而看见了“官库”里堆积如山、行将腐烂的缯帛丝絮,愤怒地控诉“贪吏”们“夺我身上暖,买尔眼前恩”;前者则写一位“田舍翁”来到买花处,目睹了“灼灼百朵红,戋戋五束素”的情景,发出了深长的叹息,而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他为什么叹息呢?“迷不悟”的“人人”是不会理解的;而作者却能理解,那就是:“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这两句诗,不仅说明了牡丹的昂贵,而且说明了买花钱的来源。一开头,诗人就用“帝城春欲暮”一句既点明地点、又点明时间。在“春欲暮”的时候,农民们正披星戴月、忙于农业生产,而“帝城”中的富贵人家却“喧喧车马度”,“相随买花去”,为了买得“灼灼百朵红”,不惜挥金如土。他们既不从事生产劳动,又不干任何正事,那么他们的金钱是哪里来的呢?这只有深受剥削之苦的“田舍翁”才了解得最清楚。诗人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把“田舍翁”从啼饥号寒的农村引入纸醉金迷的“帝城”,通过他的一声“长叹”,深刻地揭露了“买花”者与买花钱的实际负担者之间的尖锐矛盾,又以“独长叹”的那个“独”字与“人人迷不悟”形成强烈的对比,对“田舍翁”的对立面给予有力的鞭打。
在当时的“帝城”里,以高价“买花”,这是“家家习为俗”的普遍现象,谁也不注意它有什么社会意义。柳浑写了“近来无奈牡丹何,数十千钱买一窠”的诗句,不过是自叹钱少,买不起那么高贵的花儿罢了。白居易却从中看出了、并且尖锐地反映了剥削与被剥削的矛盾,引人深思,发人深省。这关键不仅在于艺术修养的高低,还在于诗人的心是否和农民相通、是否敢用自己的诗歌创作反映农民的心声。
《重赋》中的“官库”、《采地黄者》中的“地黄”、《买花》中的“买花”,都是诗人用以集中矛盾的焦点。通过特定的焦点反映出来的矛盾既有独特性,又有普遍意义。比如在《买花》里,剥削者与被剥削者的矛盾通过“买花”这一焦点表现为“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很有独特性。正是这种独特性,给这首诗带来了独创性。对于骄奢淫佚的统治者、剥削者来说,需要“买”的东西何止成千上万,“买花”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端而已。然而仅仅买“一丛”牡丹花,就挥霍掉“十户中人赋”,那么要填满所有统治者、剥削者的欲壑,又将挥霍多少!农民负担的“赋税”,还有减轻的希望吗?还有纳完的日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