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化人生 - 钱谷融

艺术化人生

科学对我们说：“人生是值得认识的。”而艺术，那位最多情的美丽之神，却更告诉我们说：“人生是值得过活的！”在这灿烂华严的大千世界上，哪一处不有着惊心动魄的美丽场面？只要我们有勇气，只要我们够聪明，那香洌的欢愉之酒，是从不对我们吝啬的。这世上还有比人生更值得投资的企业吗？还有比美丽更值得争取的锦标吗？比起一个美丽的人生来，什么事物还会有更大的价值呢？为了一个美丽的人生，什么代价你还会不愿偿付呢？这世上最可珍贵的艺术品，最值得尽力雕琢的艺术品，就是人生，就是这光怪陆离、灿烂辉煌的人生。我们看谢安，看李白，看歌德，看悲多汶，他们的一生，不就是一首美丽的诗歌吗？珍视你的生命吧！不要把金色的岁月，如露的青春，去谛听那拙劣的谎语，从事于徒劳的挣扎。我们的生命里包藏着一切的神奇，孕育着无限的奥秘，热烈地如醉如痴地生活吧！不要犹豫，不要畏缩，我们要活它一个痛快淋漓！

自然，在一切精美的事物的后面，都隐藏着某种悲剧。你追求着美丽，同时，却也得到了痛苦。当孔子在川上，对着那滚滚不息的流水而发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清亮如明珠的叹息时，当陈子昂凭登幽州台而脱口吟出“前不见故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美丽的诗句时，他们的心头是怀着多么深沉的寂寞的哀感！希腊神话里的水仙之神，临水自鉴，瞩望着自己美丽的影子，也因无限的眷恋，无限的渴慕，而终至憔悴以死。然而为了悟彻一个“宇宙永恒，人生无常”的真理，为了向往于一个美丽的王国，这眷恋，这渴慕，却又是多么温柔，多么迷人！它正是拉芳丹（LaFantaine）所说的“惆怅的心的忧郁的快乐”。不但不叫你畏惮，更会叫你对它发出衷心的感激，产生无限的向往。你甚至愿意把你那难得的生命都交付给它。还有比这种温柔的悲凉、缠绵的忧郁更能使人感到满足、感到淋漓尽致的吗？

“美的追求是生命的真正秘密。”王尔德的这句话荒诞吗？不，一点也不。那为后世人类所赞美歌咏、低回不绝的希腊人的生活，不就是始终以生命的美化为着眼点的吗？希腊人就因为胸中常存着对于完美的追求，和对于欢愉的渴望，所以虽在万分愁惨的境遇中，终不至沦于悲观而变得颓废潦倒、一蹶不振。他们认定生命是一首美丽的诗，里面蕴蓄着无限雄奇壮烈的浓情，激荡着万般惊心动魄的节奏，锦绚明媚，壮丽辉煌，他们流连讽诵，尽情乐享，不禁便烂醉于其中了。然而他们也知道，痛苦是生命的根身，在走向完美之境的过程中，是万万闪避不得的。正像一首美丽的诗，在它生动的妙趣流露之前，诗人雕塑意象，引惹幽情，胸中也真有说不出的矛盾冲突，感愤愁苦，必须不辞劳瘁，继续探寻，等到意境成就，才能领略其中的幽趣而兴会酣畅起来。因此他们对于环境所加于他们的痛苦，非但不存临时苟免的侥幸心理，反更挺起心胸，怡然忍受，激发出沉雄深厚的奇迹，足以点染生命，遂使生命的狂澜，横空展拓，人于美妙的化境，透露酣畅饱满的气息。最后他们乃挟着欢乐的心情，攀登金色的高峰，以艺术的壮怀，来歌咏生命的胜利。这种精神不很够我们惊叹、向往，起而效法吗？

创造你的生命，像创造一首诗、一支曲或者一幅画吧！你要用最艳丽的辞藻、最激荡的旋律和最新鲜的色彩来勾出你生命的伟大杰作。这搅人心魂的花花世界，要没有千百万欢欣狂醉的灵魂歌舞其上，实在是太可诅咒的煞风景了！

乐享你的生命，像乐享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吧！你不要忽略任何一个富于暗示的字眼，不要错过任何一个供人低回的顿挫，也千万别遗漏了任何一条放射欣喜的线条。艺术是人类最值得夸耀的财产，它提高了人类，解放了人类，它引导人类到一个理想的王国、无欲的仙界。它使人类变得高贵、聪明而又神圣。就是因为人类有了艺术，人类才能做世界的主人。世界是我们的，我们要善于经营它，加意装饰它；而最要紧的是要用艺术来美化我们的人生，使我们的世界，格外灿烂，格外神奇、壮观！

1945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