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自忏
钱基厚 一九六五
钱基厚(一八八七~一九七二),字子载,号孙卿,江苏无锡人。基博孪生弟。孙卿主无锡商会垂三十年,深孚人望。土改中,不顾身家性命,上书黄炎培,论「江南无封建」、「土改应有区别」。其锐身赴难,为民请命之义,可炳日月。
功者,过之丛也。誉者,譭之源也。功因事见,於此为功,於彼或为罪;誉由人施,在我为誉,在人或为譭。相对待,亦相乘除。唐韩愈曰:「动而得谤,名亦随之,非谤可致名也,实谤由名招耳。」孔子曰:「吾之於人也,谁譭谁誉?」孟子曰:「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譭,譭誉在人,而由己乎哉?」人生八十,往者已矣。吾年七九,无多疾病,适将改岁,而忽病喘,妇又倾跌,几皆不起。阳九有厄,人或为危,天假之年,得渐康复。自念生平,功过在人,夫妇白首同归,亦是人生好事。六子一女,幸皆成立,天不憖遗,宁尚有憾?功名付诸儿曹,期其为吾补过而已。
吾家多髦寿,溯自先曾祖观涛公年七十六,祖父榕初公年七十五。以迨吾父兄弟,伯父葵生公年七十,仲父颂眉公年七十七,吾父祖耆公年七十八,较高。吾兄弟承藉先荫,从兄西林年八十二,柟庭年七十一,叔兄子泉亦七十一,而予小子今亦七十九。贻及孙子,则有从侄尧侯、乡侯二人,亦年逾七十。继此或尚未艾,而年越八十者,惟从兄西林一人,或者得天独厚。吾今亦几及之,不可谓非幸也。
自古达人知命,庸愚妄欲长生。洪范五福,其一曰寿,以次而极之於考终命。神仙长生,帝王痴梦,子孙万世,秦政尤愚。盖生者物之用,死者人之终。气变则生,生化曰死。以吾历史睹记,死者人之所必不免。然而有英雄之死,有烈士之死,有美人之死,有名士之死,有学者之死,有圣贤之死,何也?
烈士慷慨赴死,从容就义,无论已。英雄如三国曹操,尝语刘备以英雄自许者也,然其殁也,犹自嘱咐铜雀台妓分香卖履,以足衣食,按时上食,如其生时。死後置七十二疑塚,以护其屍骨。所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未乾」,此江淹所以有恨赋之作也。不必更有殚述矣。
学者如明季吾邑顾泾阳、泾凡兄弟,首倡东林讲学者也。高忠宪公继其志业,泾凡病亟,泾阳问之,泾凡曰:「此时惟有凝神定气,循循默默,以待天机,若搀入他念,便是自暴自弃。」後泾阳濒卒,执忠宪手谓之曰:「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亦知魏奄之祸,忠宪殆难免矣。及忠宪临危,不欲苟免,曰:「非此无以见地下诸公。」又曰:「居易以俟命,若临死转一念头,堕坑落堑,不是立命之学。」均见顾、高遗书。是皆视死如归,三人先後一辙。人生最大学问,无过生死之际。以视曹操诸人,固不可同年而语矣。
若圣贤则更异是。孔子五十学易而知天命,七十而从心不踰,及其临疾,负手曳杖,逍遥而歌。子贡闻之曰:「夫子殆将病也。」夫子则应之曰:「予殆将死矣。」未病而知将死,寝疾七日而没,亦有大易七日来复之意焉。盖学易有得者也。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曰:「启予手,启予足,吾知免夫,小子!」欲易季孙之箦,谓吾得正而毙,举扶而易之,反席未安而没,殆所谓全受全归者也。此尤圣贤之学,不必遽慕神仙。
而了然生死,心无恐惧,窃愿学焉而未能也。人必不怕死,乃可以全其生,亦必了然於生死之际,乃可以不怕死。老来病魔,天人相搏,人定胜天,病魔或退,所谓置之死地而後生,非只兵事为然也。
吾今老耄,而惫未甚,不至如孔子有甚矣吾衰之叹。吾妇高珍君,年亦七十六,无事身轻,有子俱足。家居以来,杜门却扫,不与世接,宾客益鲜,生平无声色博弈之好,迨老而视不加眊,日手一编,以乐余年。昏暮能审文字点画,灯下能作细楷,以光常内敛也。举步轻跃,容色亦不衰,记诵之外,无时不亲诸务,盥漱洒扫,不尽烦厮役。恒屋居止处,必净拭扫除,即屏榻裀几,稍有倾仄,亦不肯即安,盖其素习然也。至余平日,有喜色,无愁苦色,有笑声,无嗟叹声。尝谓屈原之九歌,梁鸿之五噫,卢照邻之五愁六恨,贾谊之长太息,扬雄之畔骚愁,殷深源之咄咄怪事,皆其方寸偪仄,动与世怼故。年虽近髦,家人妇子或以为有童心,欣戚不系,谤誉无闻,如是已耳。
回忆吾伯叔二兄,夫妇墓木早拱,而予夫妇犹孑然幸存,又何能不怆然於怀也。清段玉裁八十自序曰:「天以年厚人,人必有不虚其年者在,乃可以谓之幸也。苟虚其年,则年愈永,悔愈多,何幸之有?」痛哉言乎!吾年七十以後,虚其年者多矣,能无愧乎?不敢自寿,而云自忏,志吾愧也。不遽言寿,而论生死,解世惑也。有知我者,幸勿遽以诗文相投,以增吾愧而重世惑焉。
集评
【陈永正】 老人垂尽之年,絮絮而言,如对家人子述心中郁结之事,多寿则辱,何幸之有。此非少年人所能知也。 【张解民】 仁智并见,达於义命。易云:「乐天知命,故不忧。」作者得之矣。 【穆如】 夫妇白首同归,亦是人生好事,此福慧兼修之事,老人道来,如同家常,愧煞世间多少痴愚苟活之人。 【徐晋如】 题曰忏愧,而实自矜。君子性命之学於斯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