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2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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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驳胡适文学改良刍议

夏双刃夏双刃,一九七七年生,名宇,双刃其号也,山西陵川人。复旦大学中文系硕士。民国史专家,诗人。有百友堂诗、堕马集。古今为文而浪得虚名者,莫逾胡适;胡适为文而浪得虚名者,莫逾文学改良刍议。审胡适当时,不过一雌黄小子,向於庚款留美诸生中,名殿牛後;复於美国求学期间,特好悠游。其数十博士头衔,多名誉之类,即如其最为正宗之哥伦比亚博士,亦迟至民国十六年始得到手,世...

夏双刃


夏双刃,一九七七年生,名宇,双刃其号也,山西陵川人。复旦大学中文系硕士。民国史专家,诗人。有百友堂诗、堕马集。
古今为文而浪得虚名者,莫逾胡适;胡适为文而浪得虚名者,莫逾文学改良刍议。审胡适当时,不过一雌黄小子,向於庚款留美诸生中,名殿牛後;复於美国求学期间,特好悠游。其数十博士头衔,多名誉之类,即如其最为正宗之哥伦比亚博士,亦迟至民国十六年始得到手,世人不省,乃呼之博士博士不已,胡适竟飘飘然而受之,此一耻也。己学旣嬉,反欲凌迈诸饱学之前辈同侪,反噬国故,亵渎群经,後生不省,乃呼之导师导师不已,胡适亦栩栩然而受之,此二耻也。为白话运动,而自知菲薄,惟敢嗫嚅而称改良,使同志承金刚怒目之暴名,而自得其清闲,女子不省,皆呼之偶像偶像不已,胡适皆欣欣然而受之,此三耻也。得此三耻,而犹称文起八代之衰,比肩韩、柳,颉颃欧、苏,斯耻更何其也!
余谓当日之留美俊彦,学力不逮胡适者几希,然十年後看,虚名躐等胡适者亦几希!此何故也?胡适所招摇者,适美国所骄傲者,即民主与自由是也。此故无害之学,然持此无害之学,以为自立门户之手段,以为灭绝传统之暴行,以为以夷变夏之倒戈,则不可不谓之有害之人,不可不谓之小人,不可不谓之国贼矣。余视陈寅恪谢绝哈佛,徜徉欧陆,念念不忘者惟中华衣冠,谆谆诲人者皆民族气节,真欲替胡适以头抢地尔。
余审国故之飘零,神州之陆沈,天下之寖亡,必掘胡适以鞭之。欲掘胡适而鞭之,必濬其源而疏其流,拔其纛而掩其灰。故余拈其发端作乱之篇以驳之,当此文章坏绝、贪慾横流、信仰崩摧之世,宁无君子与余同道耶?
盖胡适文学改良之论,不过八事,曰须言之有物、曰不摹仿古人、曰须讲求文法、曰不作无病之呻吟、曰务去烂调套语、曰不用典、曰不讲对仗、曰不避俗字俗语。觑其八事,不禁莞尔!盖其无一事非古人所曾论及,亦无一事可栽赃於传统之文学也。
一、驳所谓「须言之有物」
易云:「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此非「言之有物」耶?余知胡适未读易经,亦无可厚非矣,盖孔子五十方学易,余何苛求乎胡适?审自古善为文者,念念以有物为诫,三千年未尝废也。今胡适乃遽尔曰「言之有物」,横槊凭陵,自以为有曹瞒之雄,实足发噱也。
胡适固自审不足,乃拈出情感、思想二事,以为依托,此乱紫以夺朱耳。盖情感者文章之灵魂也,审中华三千年文学,宁有一瞬而忘此耶?胡适值民初之世,定庵、公度已殁,领袖消歇,文坛寂寞,固百花凋谢,万马齐喑,然此不过一世之萧条,庸人之未逮,岂能将中华衣冠并缚而谤之?所谓行屍走肉之喻,固非谬矣,然为文者孰不知之,惟力逮与不逮耳!
若以思想为文者,则备足哂矣。所谓见地、识力、理想,此皆为文所必不可偏废者也。岂有为文而不逞其才、举其识、张其理想者耶?盖此乃为文者之本能耳,不知何关乎思想?夫文学诚有以有思想而贵者,如庄周之文,渊明、老杜之诗,稼轩之词,施耐庵之小说等俱是也,然李白之诗、王实甫之传奇、兰陵笑笑生之小说,究以思想而贵耶?以文学而贵耶?夫康得、马恩、十力、漱溟,皆善於思想之贤哲也,然与文学何涉?普希金、泰戈尔、徐志摩、张恨水,皆未见有高明之思想也,然颇擅胜场於文学。余故知胡适不过持管以窥豹,必不能窥南山之健姿也。
胡适之见地特止於此耳,且看古人之见地。孟子曰:「言近而指远者善言也。」扬子曰:「言心声也。」白香山曰:「事核而文直。」盖古人不特知言之有文、言之有物,亦知言之有指、言之有心,更知言之有度也。後人以孟子、扬子、香山为善文者,从其为文之法而为文,力有逮有不逮,其衷曲则一也。胡适强不知以为知,曰有物者有别於载道。噫!特敝帚自珍之雄耳!
二、驳所谓「不摹仿古人」
胡适所谓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者,剽王静安之论耳,诚荦荦大者也。然文学之时代性,谓因时代而递进,非据时代以分裂也。魏晋江左之佳什,仰诗骚为正宗;韩柳欧苏之名篇,奉班马为圭臬;又长短句者诗之余绪,折子戏者余绪之抽;即若白话小说,亦不能脱诗词章回之学。余但信商周不能为唐诗,相如、子云不能为宋词,而不信唐人不当作商周之诗,宋人不当作相如、子云之赋,更不信「即令作之,亦必不工」。贾谊、相如在汉,骚不惭楚;韩、柳在唐,文不输汉;东坡、放翁在宋,诗不逊唐。即若明清以来,夏完淳之大哀,何输与汉;黄仲则之绮怀,何输与唐;曹雪芹之红楼梦,何输与施耐庵;柯劭忞之新元史,何输与宋潜溪?彼必欲合施耐庵、曹雪芹为同时代,则孰不可以为同时代?
以胡适所见,一时代视前时代之文学,何止不遑多让,直若糟粕耳。然唐宋旣视三都、两京如糟粕,明清何不视李白、杜甫如糟粕?民国何不视施耐庵、曹雪芹为糟粕?我辈何不视胡适、鲁迅为糟粕耶?夫楚骚、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者,一代复一代更进之文学也,愈进一代,则境界拓大一代,沈淀深沈一代。如通天高楼,上一层则多千里,然向来层阶,又宁能视如糟粕耶?於是知胡适之论,不过空中楼阁之论;胡适之人,不过云裏雾裏之人也。
旣明文学进化之真理,试看胡适「不摹仿古人」之论。何谓摹仿?婴儿问世,不摹仿无以知行走;童蒙初学,不摹仿无以知得失。故通天高楼,前人为造阶梯,後人拾级而上,此摹仿也。汉人学楚而更进,魏晋学楚汉而更进,唐宋学楚汉魏晋而更进,明清学楚汉魏晋唐宋以更进,以例推矣,如是则一代强乎一代,文学亦一代较一代为高明也。使今人不学诗,则诗当焚乎?然今人果不学诗矣,此胡适之罪也。
胡适果不学诗矣!「於铄国会,遵晦时休。」此礼也,非辞也。盖中国典章制度,大备於周,卿大夫诵诗,重礼以成。三千载以下,犹存乎庙堂之上,若黄钟大吕,不可须臾倾废也。胡适以文学而讥之,实无礼之狂徒耳。若是,则视基督教之「阿门」何如哉?
余读胡适所举之陈伯严诗,真嚼蜡也。然胡适何不举黄公度之台湾诗、汪精卫之题壁诗耶?试问以尝试、去国之文法,能作引刀一快否?故陈伯严之病根,彼自折磨而已,何坏乎七五言之佳文字?且伯严「凭栏一片风云气,来作神州袖手人」,胡适竟刻意不言,其用心真可诛矣!
胡适以白话小说为中国惟一无愧於世界之文学,实自卑心理之表现耳。余生百年之後,虽爱我佛山人、南亭亭长、洪都百炼生之小说,亦不信其可逾黄公度、王静安、杨云史之诗词也。盖小说叙事者也,与世界各国无异;而诗词者国粹者也,为世界各国所无。余度胡适之意,必以此弱国之粹为羞耻,以此弱国之文学为敝屣也。然诗词之道,置之开元则强,置之天宝则乱,置之宣和则绮,置之靖康则哀。尤所谓乱世之音哀以思,国乐、国画、国剧,莫不赖此而为国粹,愈乱世而愈见其精神。今胡适不察,以他国之寸量中华之尺,宁不自暴其短欤?
自胡适以来,诗 骚寖灭,学子无以知雅俗之辨,庙堂不能见春秋之言,古之礼法均荡然矣。余羡五四青年,犹有童蒙之学,能通古今之变;余伤五四後之青年,惟学三民马列,读白话散文,偶有几章唐诗,不过画饼充饥,能看而不能食者也。余者,皆外国文学也。噫!此特文学之殖民地也!
三、驳所谓「须讲求文法」
胡适以国人不讲求文法之结构,余意甚不解也。夫中国能为文者何止千万,竟皆不讲求文法者耶?胡适以国人多不讲求文法,余以国人寡不讲求文法。夫文言有文言之文法,白话有白话之文法,中文有中文之文法,洋文有洋文之文法,胡适欲以白话之文法变文言之文法,以洋人之文法变中文之文法,此何等流氓之行为耶?
如是推之,骈文有骈文之文法,律诗有律诗之文法,苟必以白话之文法为骈文,则骈文必死;苟必以西诗之文法为律诗,则律诗必亡。王勃之四六名篇,以白话判之,必为赘宂;杜甫之五七佳构,以新诗判之,必皆蛇足。审骈文、律诗,重建筑之美、境界之高,有殿宇之匀称、园林之别致,固非洋人所能知也。探其源始,则出乎汉字之本。夫汉字表意之文字也,若以表意之能,岂记音之洋文所能及耶?且以汉字为文,历三千载,於表意之高明,岂操若干字母之洋人所可妄议哉?胡适特洋人之庸徒耳,故反噬国故之心虽有,昂藏抗礼之才则无。有者,惟愚弄青年耳。
胡适以讲求文法为不足辩,余亦以此为不足辩,以此寥寥数语判之而已!
四、驳所谓「不作无病之呻吟」
稼轩词:「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强说愁者无病呻吟也,无病呻吟者少年也,少年者胡适也。胡适特爱上层楼之少年耳,五四青年亦爱上层楼之少年也,故胡适呻吟则少年呻吟。呻吟者病态也,病态者反以常态为病态,不亦谬乎?
金兵南下,公呼渡河,故稼轩虽非文论家,而知无病呻吟之谬。屈子、贾生、王粲,皆怀沙有恨,纵非文论家,亦岂不知无病呻吟之非?胡适则欲使青年不学屈子、贾生、王粲,而学费舒特(Fichte)、玛志尼(Mazzini)之属,余不知五四之青年,竟盍不为屈子、贾生、王粲作赫斯之怒哉?
寒灰者悲凉之感,死灰者绝望已极,睹落日而伤流年,对秋风而哀零落,春来恐其旋去,花发忧其将谢,此皆人情之本能、自然之流露也。胡适竟以此为亡国之哀音,余不省其何意也。贾生赋鵩鸟,汉室方隆;王粲赋登楼,英雄并起。曹公暮年,壮心不已;杜甫秋风,寒士开颜。希腊以悲剧自强,日本以哀伤惟美,此皆不免秋风落日之类,然则何伤乎文学耶?且寒灰、死灰之属,皆成词已久,胡适必欲扑灭之,其心之獠獍可知矣。
病国危时,胡适以痛哭流涕为无益,此亦不然矣。人之初生,即痛哭流涕,此人之本能耳,文学者性情之响,乃本能之发挥耳。二十年後之九一八歌曲,岂非痛哭流涕者耶?国人闻之,莫不相向痛哭流涕以至於失声也。故痛哭流涕者,实为文学之灵魂也。审九一八歌曲,凡我国人,无不痛哭流涕,适足以激发民族之决心,促成国家之团结,宁可诬之为无益哉?世说载:诸公新亭对泣,王丞相独作愤语,曰欲克复神州。然丞相究曾克复神州否?盖胡适者,丞相之亚也。
至於为妇人醇酒丧气失意之诗文者,国人亦深戒之,先贤高论多矣,岂待胡适乎,斯不足论矣。
五、驳所谓「务去烂调套语」
虫沙、春闺、愁魂、归梦、鹃啼、孤影、雁字、玉楼、锦字、残更之类,皆淘汰之语词也,蹉跎、身世、寥落、飘零、寒窗、斜阳、芳草,皆传世之美词也。胡适不知,必欲齐而论之,使斜阳不能语,芳草不能道,芳草斜阳之美境不能言,真文学之贼也。
清真、梦窗之词,太多翠葆、蛾绿之类,此其弊也。後人或美其辞而学之,或知其弊以戒之,故词者雕虫一技,而派系多矣。诗、文、戏曲、小说亦如此也。衍至民初,各有其宗,皆未绝也。睹胡适所引胡先驌者,词人之中品耳,先驌亦不以此闻名也。何则胡适竟欣欣然有得色,自以为得计,真小人之雄耳。
格律诗之式微於今日,如雅颂体之式微於汉晋也。今当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名词遽变,真梦幻泡影耳。格律诗五七之言,不合时宜,恐不能当此变也。然後生可畏,即今日之网络,工此道者,亦绝不少。胡适卖其友胡先驌为例,余亦卖余友孟依依为证。试举孟依依一词,与先驌词同录於下,可明其理:
雪霏霏,春杳杳。一树梅花,一树梅花好。爱惜琼瑶何忍扫。雪满园庭,雪满园庭道。 念行人,铺素稿。欲写相思,欲写相思巧。只说梅花将落了。君要归来,君要归来早。——孟依依苏幕遮 荧荧夜灯如豆,映幢幢孤影,凌乱无据。翡翠衾寒,鸳鸯瓦冷,禁得秋宵几度?幺弦漫语,早丁字帘前,繁霜飞舞。袅袅余音,片时犹绕柱。——胡先驌齐天乐
钱仲联曰:「自有为词被胡适所讥者,时人学梦窗者多有此失,不独先驌为然。」胡适以先驌词为脱离实际,余亦以为然。然胡适若见孟依依词,又岂能讥其为脱离实际者耶?孟依依之词,亦多霏霏、杳杳之烂调俗语也,然其精深之处,足以动心。孟依依之词如此,则民初之诸大家,岂不如孟依依哉?而胡适惟举其小友先驌而折之,此其偷梁换柱之计也。
余意孟依依之词,颇多小儿女之态,然余友徐晋如之词,则可与千古词人相埒矣。
古今第一伤心,都因浊酒销清志。云来海上,风从雠国,醉予如此。大野鸿哀,庙堂柘舞,不争何世。对新蒲细柳,蛾眉惨绿,还独洒、新亭泪。 惯见成名竖子,遍乾坤、炫其文字。茫茫八极,沈沈酣睡,似生犹死。江汉难方,香荃谁托,两间憔悴。向人前应悔、倾城品貌,被无情弃。——徐晋如水龙吟
胡适所谓烂调俗语,於徐晋如词亦多矣,然晋如之词,慷慨深沈,英雄块垒,非如此烂调俗语,不能得此!盖胡适为诗词,但能打诨而已,故不能知诗词大家之心志也。
六、驳所谓「不用典」
用典者,为文之难事也,素为文法之两难。稼轩掉书袋,常遭诟病,此其故也。以稼轩一世之雄,犹得诟病如许,遂使胡适之徒,知用典之可乘也。故胡适所为八事之中,皆蜻蜓点水,惟於用典一事,能穷追猛打矣。
「未闻殷周衰,中自诛褒妲」、「所以曹孟德,犹以汉相终」、「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皆用事也。余本胡适小心求证之治学态度,读上古至隋唐之诗,逐篇而诵,摘其要句,成诗史一书,其中有专言用事或用典者,特录於下:
左思用事,每有独创。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感事伤己。然其「主父宦不达,骨肉还相薄。买臣困樵采,伉俪不安宅」、「苏秦北游说,李斯西上书」、「荆轲饮燕市,酒酣气益振。哀歌和渐离,谓若傍无人」,俱不出用事之定式。使鲁连必傍秦字,李牧不脱赵名。视唐人则悬梁何必是苏秦,曳犬不止有李斯。盖用典之成熟,尚待时日。兹献用事三定式备哂:
双对句——如上「主父宦不达,骨肉还相薄。买臣困樵采,伉俪不安宅」
单对句——如上「苏秦北游说,李斯西上书」
陈述句——如上「荆轲饮燕市,酒酣气益振。哀歌和渐离,谓若傍无人」。
此三定式,貌似简单,而自汉迄唐,颇少逾越,逾越者尽一代文雄也。

故用事、用典云云,渐进之名词,发展之文法也。自汉迄唐,纵以陶潜、鲍照之才,亦绝少逾此三定式也。而四杰以降,鸡犬昇天,诗人之用事渐趋隽永,犹如蝶变羽化,遂标以「典」名,示其雅也。使闻「退避三舍」,必若见晋文之鼓;闻「蒓鲈之思」,必如寄江南之旅。此无限拓大之境界,亦无比精深之匠心也,岂普通之用事所能及乎?胡适强不知以为知,竟分门别类,妄剖广狭,亵渎经典,篇幅虽费,恰博士买驴耳。
夫「退避三舍」,左传言晋文楚成之事也,国人孰不知之?盖此精彩故典,苟若不知,犹西人之不知挪亚、摩西者也,将何敢自称中国人?当今之世,传统断绝,不知者差强不足罪;然当胡适之世,经史未废,不知者必荒於嬉也。不意胡适竟云「终以不用为上」,欲易「三舍」为「百里」。噫!「退避百里」者,胡博士之文学也。
诗盲以诗为酸,文盲以文为耻,典故盲以典故为洪水猛兽,胡适但赞其所知之典,乃非其所不知之典。盖诗词本高雅之学,不用典何以为诗词?用典本艰深之事,不苦学何以能用典?彼不知典而詈诗,更以诗人为懒人者,犹无车马之具而詈双亲之贫,皆流氓无产者之类也。余审胡适,特一文学之流氓无产者也。
有善用典者,必有不善用典者;有佳典,亦必有恶典。若夫僻典、泛典、不合文法之典、失其原意之典,则孰不知其非,而待胡适言之也?若「阳关三叠」、「蒓鲈之思」,今人虽寡用之,然尚在两可之间,断难定论矣。余故知胡适所谓懒不可救,是其自欺欺人也。
七、驳所谓「不讲对仗」
对仗者骈文律诗之本也,而寡见於古文。韩子伤四六之弊,乃起八代之衰,复兴古文。审韩柳欧苏之文,皆寡於对仗者也;然韩柳欧苏之诗,则皆工於对仗者也。故对仗者佳构也,惟不重於古文;为文者非不能也,惟为或不为而已。
若声律之学,源出江左。此前之文赋诗歌,纵多对仗,亦绝无平仄之限。此後旣知平仄,乐其音声之美,乃有格律之学。即後来为古文者,偶於文中对仗一二,若得其法,栩栩有趣,可谓点睛。然善为古文者之对仗,亦必不拘於平仄字数之类,恐妨文章之整体美也。此较排偶高明,而较对偶自由,亦中国文学之独到处也。
而若为骈文、律诗者,则务须讲求对仗。词之多寡,声之平仄,字之虚实,事之轻重,皆为见功夫处。若排律者,皆游戏练笔之作耳,不可以文学价值判断之。且各类对仗,纵无通篇之美者,亦多拔萃之句。「寒堂渡鹤影,冷月葬诗魂」,排律之截句也,然非良句乎?余以施耐庵、曹雪芹、吴趼人为杰出之文学家,亦绝不以林琴南、徐枕亚、苏曼殊为小道之文学家。孙中山讨袁世凯,以骈俪壮其声势;吴佩孚伐徐树铮,以声律佐其文采。阳春 白雪,知之者少;高山 广陵,一曲成绝。骈文律诗者,即二十世纪之广陵散也。故骈文律诗断非小道也。胡适欲芟夷骈文,扫灭律诗,直说可耳,余不省与对仗何干?噫!博士呵博士,逻辑混乱之博士也!
八、驳所谓「不避俗语俗字」
胡适果为下里巴人之文学家也,故不避俗语俗字。余亦不以下里巴人为耻,惟下里巴人者,特市井流行之物事,如小说、戏曲、杂文、流行歌曲、大字报、灌水,皆必下里巴人而可勃兴焉。胡适欲推广白话,必下里巴人;欲芟夷旧诗,必下里巴人。故胡适虽称文学改良,而後人呼之文学运动者,下里巴人之谓也。
若胡适白话之论,余初无异议也。夫白话确有推广民智、沟通中外之功,当此之世,非白话则无以措手足也。然中国之白话,又何待乎胡适?三言 二拍、水浒 红楼,皆白话也;清季谴责小说,亦多白话也;王照先胡适二十年而倡白话,张元济、章太炎虽轻胡适,亦有白话之作。所谓白话,必不避俗语俗字也。如武松谑孙二娘「兀那不是便毛」,薛蟠解蚊子歌「一根鸡巴往裏戳」,何其俗也,而何曾避?明清如此,我佛山人、南亭亭长、洪都百炼生亦如此。苟能为雅文学者,亦必能为薛蟠体;能为薛蟠体者,未必能为雅文学也。雅不易与,而俗易与。今胡适欲人皆学薛蟠体,而不欲人先学雅文学,是使俗之愈俗而雅之亦俗也。
胡适以蒙元文学为高,此其以夷变夏之明证耳。有元一代,近乎百年,蒙人屠戮巨姓,践踏良田,炫耀武力,羞辱士人,华夏噤声而不敢言论,诗骚消歇而无以传承,故使说唱文学大行於世,以市井闾里,此最易与也。余观三国、水浒之诗章,皆粗鄙不堪,远不若後来小说,此之证也。明代光复,士人念念以中华衣冠为美,遂兴复古之学,以去腥膻之气。衍入诗文,或有矫枉过正,然视蒙元之萧疏,已不可作同日语。满清入关,易华族美服,士人羞痛,然毕竟假文人以治天下,故诗文之学,气节虽变,而体例一也。不意二百年後,胡适胡服归国,便骑瞎马而骑射,向睡狮而亮弦。纵灭宋之张弘范、髡毛之孙之獬,亦不曾挥洒如此。而今衣冠尽古,风雅寖灭,胡适犹遥称君子,配享尊荣,余真替国人不值矣。
余所以驳胡适者何故?若夫今之国人,皆能作一二文言,知一二典故,能诵孔夫子诫,读太史公书,则传统续绝,衣冠尚在。如此,则余何须驳之?若西方之文艺复兴,亦於万马齐喑之时,若干杰出文士,苦学拉丁文言,恭聆往圣奥义,复明辨而发挥之,成一代新学,西方以此复兴,霸数百年,中国亦罹其祸。清季椎发陋服,人民窒息,固望洋兴叹,特多羞恨。使明季犹存,衣冠齐楚,风度翩然,断不至如此自卑也。夫中西文化之优劣,岂可等军事而一之。故熊十力、梁漱溟诸贤哲,皆辩而下之;王国维、陈寅恪诸先师,皆合璧中西。而胡适等人,惟知师洋人而绝席於业师,羞中华而泄愤於文化,不可不谓偏激矣。
放之文学,则自胡适以後,文学果大胜於前否?夫百年名句:「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崑仑」、「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拚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心事浩茫连广宇,於无声处听惊雷」、「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献身甘作万矢的,着论求为百世师」、「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绝交流俗因耽懒,出卖文章为买书」,皆旧体也。同已百年,而国人耳熟能详者,能有几首新诗?几行名句?然胡适之影响亦深巨矣,视当今之公文,虽非文学,然无不符合胡适之八事,其较明清之八股,更多几股耶?其他如天安门诗篇、红卫兵标语,善恶有别,而才华无异,皆胡适之门徒耳。此文学运动之流弊耳!
余论
夫易、诗、书,皆上古茫昧之篇。非今世视之为茫昧也,即太史公之世,亦视之为茫昧也。何以故?盖上古记事,皆以其当时之白话。故易经者殷商之白话,诗经者两周之白话,书经者或三代之白话也。然一代有一代之白话,故以孔子之能,治易不易;以郑玄之才,授诗曰能。夫太史公书,亦多当时之白话,然後人尊其垂范,以为治史之标准文体,故二十六史,皆太史公体也。即若齐梁骈俪盛行,范晔、沈约犹不能辍此。至唐则有古文运动,韩子起八代之衰,存骈文为旁技,复古文之正统,儒学因复兴矣。睹唐以降,文风或变,然其骨骼精神,皆太史公所制者也。故清代能读汉代之书,民初亦能知千古之变。明之童子,诗有唐风;清之异族,词逾宋格。揽两千年如一体耳,故金城汤池,一人叛而家族怒,国家亡而天下存。若夫司马迁、沈约、韩愈、苏轼、宋濂,皆以当时之白话为文,则百年不相知、隔代不能读也。史记之於唐人,犹尚书之於汉季也。如此,传统必支离破碎,国家必分崩离析,中华亦早湮没矣。嗟乎,胡适尚有童蒙之学,虽颇荒於嬉,毕竟初晓音声、尚知句读。而胡适之後,遽罢经史之学,至今神州十亿,能读史者,百不遗一;华胥遗民,形迹几绝。今不能知古,来不能知今,世情淡薄,信仰崩摧,夫所谓中国,早成沈陆。余穷其根源,其一要者,正在胡适也。
集评
【张解民】 翻案文章,理直气壮,要爲忠言谠论。惜措辞过激,语涉谩骂,有失风度。 【徐晋如】 绝代雄文,海岱伟观。惜其人不与吴雨僧、梅光迪、胡先驌同时。三复斯言,曷胜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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