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王光基论韩文书
吴虞 一九一五
吴虞(一八七二~一九三九),字又陵,号黎明老人,四川新繁人。曾任四川醒群报主笔、西成报总编、公论日报主笔、四川政治公报主编等。一九二〇年任北京大学、北京高等师范国文系教授,并在新青年上发表家族制度为专制主义之根据论、说孝等文。晚年任教於成都大学、四川大学。着有吴虞文录、别录、日记、秋水集等,编选有国文选录、骈文选读。
仆少读苏子瞻潮州韩文公庙碑,称其「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宋子京唐书 韩愈传赞亦称其以六经之文为诸儒倡。其原道、原性等数十篇,皆奥衍宏深,与孟轲、扬雄相表里而佐佑六经。窃怪其揄扬过差,怀疑靡定。及年事渐长,济览载籍,始晓然於八代之固未尝衰,而轲、雄六经之说,於天下後世之事理,诚弗足以囊括殚尽。盖裴度与愈,并世者也。观其寄李翱书曰:「愈恃其绝足,往往奔放;不以文立制,而以文为戏。今之作者,不及则已;及之者,当大为防焉尔。」刘昫唐书於愈传论曰:「时有恃才肆意,亦有戾孔、孟之旨。若南人妄以柳宗元为罗池神,而愈撰碑以实之;李贺父名晋,不应进士,而愈为作讳辨,令举进士;又为毛颖传,讥戏不近人情,此文章之甚纰缪者。时谓愈有史笔,及撰顺宗实录,繁简不当,叙事拙於取舍,颇为当代所非。」「至若抑杨、墨,排释、老,虽於道未宏,亦端士之用心也。」此则当时於愈之文,推崇犹弗甚至。即其辞辟二氏,且讥其於道未宏。良以魏晋以还,文拘对偶,愈则务攻近体,抒意立言,自成一家新语。後学之士,多相师法者,殆亦喜新好奇之心所驱遣而已,非必如苏、宋之尊为泰斗也。
近世李申耆与高雨农书,言文之有法,始自昌黎。盖以酬应投赠之文,义无可立;假於法以立之,便文自营而已。习之者遂藉法为文,几於以文为戏。则又本裴度、刘昫之说而深究韩文末流之失。
原道等篇,自宋迄今,奉仰无异议。迨严复辟韩之论出,而腐儒门面,瓦裂不全;千年霾雾,一朝开阖。虽屠仁守辈,尚竭力嘶声,为之撑拒;而儒家之学,江河日下。况愈摭拾一二道德仁义之谈,讵能远轶轲而保其残喘乎!
王壬秋曰:八家之名,起於八比。其所宗者韩,其实乃起承转合之法,固无足论。退之自命起衰,首倡复古,心摹子云,口诵马迁,终身为之,乃无一似。最名者,记张巡、传毛颖,游戏之作,宜可优孟,乃亦是凡近之词。其述睢阳,便似小说,反不及侯朝宗马伶传为能起予。
章太炎曰:韩以刘、柳自任,虽夸其意,岂诚薄齐、梁邪?有所欿於徐、庾,而深悼北人之效法者失其昳丽而诋党莽,不就报章,欲因素功以为绚乎?自知虽规陆机、摹傅亮,终已不能得其什一,故便旋以趋彼耳。议事确质,不能如两京;辨智宣朗,不能如魏晋。局促儒言之间,未能自遂。如毛颖、黔驴诸篇,荒缪过甚,故是唐人小说之体。
刘申叔曰:宋代苏舜钦、穆伯长、尹师鲁诸人,效法昌黎,与欧阳修相唱和。而曾、王、三苏咸出欧阳之门,故莫不法欧而宗韩;即两宋文人,亦以韩、欧为圭臬。试推其故,一以两宋鸿儒,喜言道学,而昌黎所言,适与相符,遂目为文能载道;旣宗其道,复法其文。一以宋代以降,习於空疏,枵腹之徒,以韩、欧之文便於蹈虚,遂群相效法。因而韩、欧之文,遂为後世古文之正宗。世有正名之圣人,知言之君子,其惟易古文之名为杂着乎?
田北湖曰:愈固弗习二氏之书,尤未闻君子之道。故执词发难,局蹙不宁;前後援引,漫与驳诘,理不足敌,且曲且穷,矛盾自苦,迷不知归。迄乎终篇,则曰:「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其所武断,莫非遯词。犹之决盗发奸,未有佐证,竟以己意为信谳;鞭笞斧鑕,横加其身,无理足喻,殊可笑也!
日人某曰:韩愈虽日言希圣希贤,而号寒啼饥,急功近名,或以龙马自况,或以海滨怪物自喻。甫以辟佛见斥,即上封禅之疏。绝无高尚之理想、独立之性质。後之学者往往读其文而化之,文未工,而江湖名士之习已浸染而不涤洗。
昔人诗云:「平生最爱韩夫子,宰相三书不忍看。」诚知言也。旧闻吴伯朅先生、廖季平丈之余论,亦甚薄八家,深非所取。
综览诸家之说,则韩文是非深浅,粗有可寻,而世俗弗察,贸然推许,至谓一言为法,百世为师;障川挽澜,起衰八代。誉美失实,毋亦以耳代目之蔽欤?然则苏、宋之言,固不可奉为定论,认为文章之真源。而八家之後,更有所谓天下文章莫大乎桐城者,则真不免徒便於空疏枵腹之辈矣!乙卯三月。
集评
【张解民】 刘熙载云:「学者未能深读韩、柳之文,辄有意尊韩抑柳,最爲陋习。晏元献云:韩退之扶导圣教,剗除异端,是其所长;若其祖述坟 典,宪章骚 雅,上传三古,下笼百氏,横行阔视於缀述之场,子厚一人而已。」(文槪)允爲持平之论。 【田若虹】 萃诸家之说,执词发难,漫与驳诘,理不足敌,且曲且穷,是之谓也。 【胡可先】 韩文出奇立异,远非载道之说所能包揽,苏轼「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乃趋其一端之言,盖潮州韩文公庙碑则碑铭之颂体,以揄扬爲指归,非论文之准则也。吴虞之文捻出诸家之说,以爲韩欧之文便於蹈虚,深非所取,亦似贬抑过当。盖韩文之脉络爲二,一爲载道之文,若原道、原毁、师说、进学解,弘扬儒学,高倡复古,与其排抑佛道之思想吻合,亦由此而被贬潮州,此其万事宗仰垂名千古之事;一爲游戏之文,盖韩愈出奇制胜,别开户牖者亦以此,此亦自成一家之语者,惟此与载道之文甚疏离也。欧崇韩而抑柳,而後古文名家多出欧氏之门,宗韩亦即宗欧,故韩文至宋而门庑更广,然亦「文以载道」之说独甚,至苏轼而造极,而「以文爲戏」之事式微矣。今之论韩文,当就韩文脉络言之,而不当仅据宋人之说敷衍也。 【邓秉元】 学贵有所立,立必有所破。然必欲一笔抹倒前人,亦是文人习气。昌黎於举世昏昏之时,然以师道自任,後儒继之,乃穷本究源,终开中土之学融摄瞿昙法门。微文中、昌黎诸君子,吾族皆胡跪袒裼矣。其学虽未纯,然草创导源之功,岂可诬哉! 【许绍锋】 文不纯,理不正,不堪入目。 【汪梦川】 虞固辟儒者也,昌黎「道统」所系,是所必歼,宜其着论如此。惜理未辩而气不盛,得无爲昌黎所哂乎?奈何! 【徐晋如】 虞於名教爲罪人,适之乃以英雄目之。此文订韩而未出韩之窠臼,所谓气盛言不宜者也。 【易庵】 「藉法爲文,几於以文爲戏」,一语切中学韩者要害。 【陈渺之】 昌黎性躁,急功好名。虽标榜儒家,然得於孟子之好辩者多,於夫子之门墙则未曾梦见。故其文虽雄肆,而理常牵强。至於乞禄哭贫之作,又其下者,无足论也。介甫诗云:「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藐之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