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徐中舒书
方守敦 一九二四
方守敦(一八六五~一九三九),字常季,更字盘君,晚号凌寒老人,安徽桐城人。一九〇二年助吴汝纶创办桐城学堂,又助陈独秀兴办公学,一九〇四年与李光炯等创办芜湖安徽公学。有凌寒吟稿。
别後积思,如落叶满庭,无日不回旋胸中。执笔艰蹇,未曾通问,惶疚方深,忽辱来教,其为喜慰,如获古物,臭味相亲,陈置几案,终日欢对,此犹未足喻其微也。
先生纯懿清笃,好古有文,而天姿瑰异宏放,务极其奇,遂不免驰骛新怪可喜之途。此魄力强大,能读异书者自然趋向,岂安常习故之士望尘可企及哉。然吾辈读书自有信仰,自有归宿。伧儒因陋承谬,固明识所不尚,而如日月之明、山川之丽,数千万年人人瞻仰而媚悦者,亦一旦疑之,谓此日月无有也,山川皆伪也,且多取异说以相证验,昌言坚持,牢不可破,是犹弃菽粟弗食,布帛弗衣,宫室弗居,生意荡然,赤立以为奇乐,吾不知持此安归?其餍饫取给者,果何味乎?恐亦非智者事也。
君前所持之议,似原於康氏少作。又以科学家言,於宇宙事物俱求真实,似可徵佐。不知吾国经史文书流传,本真实可信,吾证至确,其术宁精。彼外方之士,对吾圣籍宏文奥义,与先王经世宰物之理,瞢然无知,至原本性情学术发为高言者,尤绝不通晓,挟其一曲拘墟之见,杂以忌嫉,吾国四千年文明历史,不惜故为疑难推翻,持其末以摇其本,其於往哲精灵所寄,固无所爱重也。且自昔今古文之争,惟在文字之间与家法异同,疑及全经自康氏,其说久刍狗不足道,历史昭然,至精斯在,无可疑者。真金良玉,贵乎人心,从而废之,非愚则悖。
马迁、班固,良史也。唐虞三代人文故实,俱载其中,若将以伪六经诸子者伪及迁、固,彼汉人作伪之才,何其大且多也,其本原之盛,何自来乎?创一说以求必胜,有间执吾口不可通者,遂一切武断而伪之。然则或有疑我者曰:「汝非汝也,汝无心也,伪造也。」其违理乖情,呓言取笑,何以异此?孟子曰「我知言」,昌黎曰「能辨古书之真伪」,皆本穷理至精,於古文章真际,洞若观火。即如後代赝金石书画者,可以欺愚俗,而不足当名家一瞬。何则?真伪之间,其精神气味迹象,终不可掩,盖能伪其貌,不能伪其性情,能伪其虚,不能伪其实。是故以伪为真者,陋也;以真为伪者,浅也。
士君子滋液群言,漱芳六艺,於古圣贤事迹,忠臣达士之文章,淑之身心,怀之寤寐,宜如何馨香慕悦之!盖必有洽於天性不能舍者。顾以豪气异想,逐时流风尚,悍然轻与破坏之,毋乃浅薄视古人,无所用其爱敬与?将持之有故,所关甚大。豪杰非常之事,诚非拘瞀所可议与?
来示读书对古,思其可传,且有感於逐物之蔽,所得甚少,语虽谦而心至笃,想见青灯兀兀,孤怀千载,惜不获於此际共君促膝,商量近里之学。又下走前时戆言,君不罪责,是非正谬之故,更使申尽之。窃喜贤者意量如山如渊,有坚定而无固执,何其美也,故复陈其愚陋,无科学考证,空言累纸,君其哂焉。少壮精力,弥可爱贵,鄙人衰疾朽物,愧望故人,幸於切己有昧之业,励此岁月。幸甚。
集评
【张解民】 眞知灼见,切中时弊。 【许绍锋】 平正有识。 【徐晋如】 至论。与朱一新之规长素同调。 【陈渺之】 良言足爲百年疑古者之药石,惜乎世方嚣嚣,争新务奇,咸好指鹿爲马。指马爲马,人固不之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