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辜汤生传论
赵凤昌 一九三○
赵凤昌(一八五六~一九三八),字竹君,晚号惜阴老人,江苏武进人。有赵凤昌札记。
论曰:
余识鸿铭以杨太守一言。所见留学外国人材夥矣,卓然以古书传中士君子自命者,以鸿铭为尤绝特可异。即其所学於彼,亦无有淹博如鸿铭者。而顾自视欿然,别有所尊仰者在,此岂一践欧土自诩登仙者之所识哉?
余与鸿铭同幕府多历年数,罢归复时时与鸿铭游。忆岁己丑南皮公自粤移节两湖,调粤属员五人自随,鸿铭其一,余蔡毅若、凌仲桓、梁崧生与余。抵汉之夕,在江宽舟中,南皮慨然谓:「吾辈鞅掌为常,转藉道路为休假,明日又将治官事,愿无忝『六君子』之称。」当时府主意气相许如此。
後居沪,鸿铭奉差亦来沪。德皇子游历东方,聘问中国,清廷已在禁中备迎驻之所。鸿铭得德亲王亨利书,言从子年幼,多所未谙,观光上国,恳请教诲,愿以子侄视之。鸿铭持商余,共谋接待之策。余谓:「宜达朝廷,俾派同延宾,为国僎介,庶符两国情谊。」鸿铭意不欲,但商假余居,与合宴德储,尽地主礼。德储拟由关东铁道经俄境返国,未几,德皇闻北满鼠疫,电令至日本後折回,经印度回德焉。余尝问讯鸿铭:「昔德储声势之盛,君与周旋,其气顿敛。何道致然?」鸿铭曰:「此辈贵介,未尝学问。吾以西方学人之意态对之,挟贵之气自沮。此其出疆专对,尚能无辱之所由,盖虽不学而犹知自远鄙倍耳。」
甲午之役,江防需饷。南皮遣鸿铭讯缔外债,旣又属余。余为访德华银行主者,告以来意,且先言明决无经手费,可从实开示条款。主者谓:「督部先已遣人来,已如君言,知督部意旨一贯,所代将意者,皆无殊致。」因出一名刺,为「辜汤生」三字,有鸿铭手书语,并签字云:「我来议借款,成不索回扣,以此刺为证。後有不信,持此控我。」
丙丁间各国持势力范围及瓜分之说甚盛,余因事至鄂晤南皮,偶言:「外交变幻,宜多务侦访,何不使鸿铭择译西报助见闻?」南皮告余:「前已嘱鸿铭,渠云西报造谣无凭,虽上谕来我亦不译,只可使他人为之。」余以此信南皮之能容鸿铭矣。
俄学者托尔斯泰注意社会,着作甚富。鸿铭亦重其人,互相酬答。平时论政持独见,世谓鸿铭守旧。然鸿铭最念民艰,殊近社会主义者。尝言:「厂工逐日劳力,每日昳放工,望见经理室内安坐,罗列自奉之品,面有愤色。」一日与余同行,见人力车夫吸纸烟,余谓:「此不知节省。」鸿铭言:「彼终日劳苦,见坐其车者各手一支,竟不能无羡。效以自乐,宁非人情?」鄂中值万寿节,官府祝贺开宴,唱新编爱国歌。鸿铭谓梁星海:「有爱国歌,独无爱民歌乎?」梁曰:「胡不思编?」鸿铭略伫思曰:「已得四句,愿闻否?」曰:「愿闻。」乃曰:「天子万年,百姓花钱。万寿无疆,百姓遭殃。」座客譁然。
甲午後,余常居沪,鸿铭谓宜多谈友解岑寂,偕访德友花之安,乃着中国理学汇编及译经子各书者,旣相见,视其案头有浙刻二十二子。自述咸丰四年来华,任教会事,今教风已变,专事译着。旋问余:「中国孔、孟连称,吾意孟子立论尤当。」余答以:「春秋战国,时代不同。後之有激,更甚於前,孟子已自谓不得已。其道则一也。」花欣然以为知言。又偕访海关某英友,今忘其名,盖赫总税司所优养之学者,在关任闲职,专攻韵学。鸿铭与此君一见即讨论某字之韵何如,此君移时云:「尚待索解。」因知学者虚心,中外同也。旋向余曰:「今年中国皇太后六旬万寿,应令妇女放足留纪念。」余答:「国初屡下诏放足,积疾难破,竟有甘自尽以殉之者。」即问:「事在何年?」余答:「约在顺康两朝之初,均有此事。」渠立取东华录检得之,始不以裹足为国制所定也。
庚子拳祸,持论与外人相抗。一日同余访士林报主笔立德,亦英之文学家,相与辩论移时。立德极意周旋,谓:「请着论,可代登报。」鸿铭谓:「汝报常未得我允许而载我文字,今我将诘责李提摩太,文来请发之。」立德云:「李系好友,恕难从命。」李盖以拳祸非我政府者也。尊王篇成,告余将付刊。余以各国口舌为疑。鸿铭言:「吾用彼国学说,倘责我,应先毁彼彝训。」并属於题签。余谢不工书。曰:「非为书也,见吾两人意耳。」乃题之,又为题中庸译本签。今犹在两书首,君墓已宿草,弥可念矣。
君殁於民国十七年,年七十一。唐少川为余言:「世竞言国葬,功在一国,国之人共崇之。若鸿铭者,岂非一国之学人哉?然未闻道此者,吾辈之责也。」重少川推为一国学人之意,故以国学冠君名。
君又尝称马相伯、眉叔兄弟,自言在印度遇中国人,相谈知为眉叔,爱其学有根柢,回国後因并稔乃兄,常与二马论文讲学云。相老今高寿,九十犹矍铄如旧,书以质之。
集评
【张解民】 娓娓道来,如数家珍,把个辜鸿铭写得呼之欲出。好处正在不衫不履,漫不经意。正传可得见此妙笔耶? 【王玉祥】 状辜公之个性甚妙,「爱民歌」一笔尤然。 【宗家】 姓名而冠以国学,誉之至也。汤不合时世,恃才放旷,眞一代奇物。察其细行,热肠君子不愧也。其誉也,实至而名归焉。 【徐晋如】 汤生行高於世,楚狂之流也。写人而寥寥数笔,声色俱足,盖善貌其性情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