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黑癸未诗词存稿序

严寿澂　　二○○三

严寿澂，一九四六年生，上海人。施蛰存弟子。现任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教授。着有近世中国学术通变论丛、郑谷诗集笺注等。

善夫惠子之言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诗也者，发於情者也。无情，乌得谓之诗?有情矣，而不真不诚，乌得谓之真诗?人生在世，不能绝物，物接斯有感，感动於心，是谓情，动则必有所之适，是谓志，是谓意，志意郁乎中，不吐不快，於是乎有言，言之犹不足，则嗟叹之，永歌之，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於是乎有诗。故诗者，起於感，发於志，形於言，而成於嗟叹永歌，皆出於内心之不容已者也。刘彦和云：「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即此之谓也。然同一情也，有诚焉，有伪焉，有贞焉，有淫焉，所谓诚与贞者非他，发於情之不容已者也，不容已，即自然也;自然者，出於至性也。

孟子曰：「今人乍见孺子将入於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要誉於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此怵惕恻隐之心，人所不学而能，不思而得，所以谓之性。故曰：真诗必生於真情，真情必根於至性，此万古不易之理也。然人各有资质，各有遭际，其所感所发，又焉得而尽同?盖性虽为人人所同具，其发而为情，则万有不齐，各如其面，然凡真情，必本诸至性。真诗亦然，自三百篇、离骚经以下，古今之为诗者夥矣，凡可谓真诗者，必出於至性，而各自具面目者也。

纵观今日之为诗词者，厥有三蔽：捧心敛笑，龋齿折腰，为奉承之资，为羔雁之具，是谓谀辞，其蔽一也;或如市侩之琐屑米盐，或如狂徒之蓬头垢面，是谓鄙辞，其蔽二也;涂泽粉饰，规行矩步，然哀乐不衷於性，唱叹无与乎情，是谓游辞，其蔽三也。至於辞不达意，文不中律，亦嚣然号曰诗词者，则自郐以下，无讥焉尔。戛戛乎难哉，处今世而求真诗也!

然天心不泯，於千百人中，得一人焉，曰黑黑。黑黑者，吾友程君兆奇之公子羽黑也。甫逾志学之年，经史百家之书，无不流览;汉魏唐宋之诗，无不讽诵。且独有资禀，独有怀抱，独有感触，天地民物，古事今情，不能已於言者，壹皆发之於诗词。一年所成，已逾百首。哀乐必衷於性，唱叹必与乎情。世态物曲，必求其达;规矩准绳，必求其合。融经铸史，出入唐宋，而自成其为黑黑之诗，斯其所以为难也。昔钱饮光论杜诗曰：「其奇在气力绝人，而不在乎区区词义之间也。」吾於黑黑之诗词亦云然。气力旣绝人，复济之以学问，广之以阅历，濬之以名理，厚之以修养，他日之所成就，固未可限量也。

然今日而作旧诗词，其难尤倍於往昔。吾国旧体诗词，定形於唐宋之际，一成而不可改，而唐宋以後，境事名句，其变日新，至今世而臻於极。局促於唐宋人辕下，诗词之为用乃日以狭，其势然也。故海日楼主人与金潜庐太守论诗书，有元佑、元和、元嘉三关之说，谓「目前境事，无唐以前人智理名句运用之，打发不开」，惟打通第三关，始有解脱日在。今日之境事，较之乙庵当时，其变尤巨且速，即有唐以前人智理名句以运用之，解脱日恐未必即在。运泰西之智理名句，写当前之境事，融入於唐宋人矩矱之内，是谓今日作旧体诗词者最上一关。此关打通，今世之李杜苏黄见前矣。吾於黑黑也，深有望焉。癸未十一月初二日，上海严寿澂撰。

集评

【陈永正】 黑黑诗词，初读数首，诧爲异材，及毕诵全稿，始解序言末段之深意。勿令爱才之前辈有仲永之伤，余於黑黑亦有深望焉。　【张解民】 谆谆教诲，具见学识之深，性情之厚，眞良师也。「三蔽」一段，绘声绘影，尤堪警世。「戛戛乎难哉，处今世而求眞诗也」，则是愤极语。　【徐晋如】 三蔽之说，昉自金应珪词选後序。金氏所鄙，淫、游、鄙，淫词故较谀词爲稍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