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白鹿洞谈虎
邵祖平 一九二二
邵祖平(一八九八~一九六九),字潭秋,别号锺陵老隐、培风老人,室名无尽藏斋、培风楼,江西南昌人。曾任学衡杂志编辑,东南、之江、浙江等大学教授,章氏国学会讲席,铁道部次长曾养甫秘书;一九四九年後,历任四川大学、中国人民大学、青海民族学院教授。着有培风楼诗、峨眉游草、关中游草、中国观人论、文字学槪论、词心笺评等。
予自庐山黄龙来白鹿,盖自山北而之山南也。山南有五老汉阳诸峰之胜,日常与从弟时隽尽探之,率以腰脚极疲为度,夜则召诸父老相共谈说。每遇松月流庭,竹露渐泻,辄忽然不自知其丙夜也。诸父老能健谈,谈多称虎,当其摹示抉噬之状,闻者鲜不色变。退而记之,亦资诙噱之类也。
其一曰:虎之为物,戾虫也,夫人必有戾而後虎为之戾,故行多露而先朝暾者,鲜不当虎之蹊,其死於虎无疑也。特如负贩小贸之早出暮归,则非固欲自戾,而操业微贱不幸之可悲也。向者含鄱岭担米之夫凡二人,昧爽登跻,彼以受人善价而为之齎朝饔,不幸而遇虎,今之过其处者,石上之血尚殷然,岂不可悲乎!
其一曰:虎之噬人也,必先听命於伥,伥者,新鬼而膏虎牙者也。吾邻有甲者,与乙尝构怨,已而乙为虎食,甲於是恒惴惴,一夕梦中哀呼乙名者累数十过,其母闻而悲之,因诫子不得外出。然异日者以要事必外出,旣缔多侣,将行,母复尼之,然终果行。行数里,入乱山中,觉内急,甫就山陬遗之,忽大风拥树叶飞沙石,虎猝至,竟衔甲去。众人逐之,仅以屍归而已。
其一曰:虎者常难威不惧之人,而或者为忠义所感奋者也。山有冯道士者,尝负某甲钱,一日甲从索之,而道士须更至某地索其所责於人者以归甲,甲遂同行。未几,遭虎於道,咋伤其颊,道士奋身救甲以鬬虎,虎稍舍甲,然道士所持仅一雨盖,独竭力翕张以惧虎,而道士哭诉甲不应以己故而为虎徇,至於流涕不止,虎若感而舍之。道士因挈甲脱身过东林寺,一寺之人皆见之云。
其一曰:虎者山人呼为山猫,犹呼枭如树猫。夫虎而欲以猫畜之,亦明虎不甚伤人也明矣。牧儿之或丱或总角者,其家人恐童子之惧虎而不职其牧也,辄为之谩语以轻虎。寝有皮,曰是虎皮也;食有肉,曰是虎肉也。要之特以明虎之所以死於人状。他日童子或遇虎,视若无物,驱其牛羊如故,而虎亦莫之忤也。山中有居茅葺者,夜常有虎蹲其门,时掉其尾叩门为戏,门内则率击诸木器应之以为乐。明日开门,虎即欠伸而去矣。是盖皇古之初,人虎相忘者欤?
集评
【鲁迅】 记白鹿洞谈虎中说,「诸父老能健谈,谈多称虎,当其摹示抉噬之状,闻者鲜不色变。退而记之,亦资诙噱之类也。」姑不论其「能」、「健」、「谈」、「称」,牀上安牀,「抉噬之状」,终於未记,而「变色」的事,但「资诙噱」,也可谓太远於事情。倘使但「资诙噱」,则先前的闻而色变者,简直是呆子了。记又云,「伥者,新鬼而膏虎牙者也」,刚做新鬼,便「膏虎牙」,实在可悯。那麽,虎不但食人,而且也食鬼了。这是古来未知的新发见。 【张解民】 岂惟谈虎,亦爲论世。当年周氏昆仲尝与同人谈虎於京沪报刊,谈虎不已,进而谈龙,谈锋之健,时人爲之注目。此文锋芒戢敛,然不乏寓意,未可以诙噱目之。 【宗家】 文以记风俗,助谈噱,得意可也。鲁迅顾倡白话,诙谐文字,未免刻矣。 【徐晋如】 游戏文字,而有寄托。鲁迅讦其「刚做新鬼,便『膏虎牙』」,实持白话文法衡诸文言,其心可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