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康南海先生文
梁啓超 一九二七
惟孔子卒後二千四百有五年,岁次丁卯二月二十八日甲子,先师南海先生没於山东之青岛。越三月十六日辛巳,受业弟子梁启超等为位而哭於京师宣武城南畿辅先哲祠之不朽堂。旣荐生刍、奠清醑,乃长号而告於其灵曰:
呜呼!吾师视中国如命,而今也国则不纲;吾师以孔子之道为己任,而今也道则沦胥以亡。师吞泪泣血,摧肝断肠。视天梦梦,扣地茫茫。旣缨冠之弗可救,乃披发而逊於大荒。师乎师乎,其将一瞑不复视耶,毋亦绁马反顾掩涕而旁皇。
惟师以天纵之资,当道丧之运。齐百家以折衷,执圣权而宅俊。虽游心於无垠,终明志於不忍。思托古以改制,作新民而迈进。爰有奇书,书曰大同。察世患之所自始,哀民艰之不可终穷。谓一切恶业皆起於自私其我,救之之道在廓天下而为公。货恶弃地而不必藏诸己,力恶不出而耻以自泽其躬。家之名不立,则谁独亲其亲而子其子;国之界不存,则安有沟池城郭以争长雄。师以谓是孔子所有志未逮,後之善治者舍此其莫从。覃思渊微,辟境蚕丛。籀创其条理,究极其始终。经十年之斟酌损益,乃泐为一编以诏群蒙。凡今世学子稗贩相诧之新说,皆我师三十年前所尝瞑索而精砻。非我今日始作此语,其书之散布人间者固早已如日月之丽空。
顾师以为理想可悬鹄於极高,而推行必取次於条贯。春秋虽所以致太平,而托始乃在於拨乱。若刍狗群生以自为功,其心术先自不可逭。况啸聚莠民以徼功名,其去致治之道抑更远。是故怵然於破坏之不可以尝试,而常思别运心力以弭消祸变。
桓桓德宗,帝中之英。发愤国耻,旁求贤良。吾师受特达之知,奋草茅以陟庙堂。上书痛哭,前席慨慷。谓瓜分迫於目睫,非维新无以自强。帝遽动容,举国从将。繄百日之施设,实宏远而周详。强邻动色以相告,民气蹈厉而发皇。天不厌乱,变在萧墙。牝鸡跋扈,应龙摧藏。师播越於外者十有六年,艰难险阻之备尝。国命日蹙,清乃先亡。曾坠日之不可挽,指虞渊而茫茫。虽骤起而卒蹶,後有作新中国史者终不得不以戊戌为第一章。斯万世之公论,匪吾党之阿扬。
复辟之役,世多以此为师诟病。虽我小子,亦不敢曲从而漫应。虽然,丈夫立身各有本末,师之所以自处者岂曰不得其正。思报先帝之知於地下,则於吾君之子而行吾敬。栖燕不以人去辞巢,贞松不以岁寒改性。宁冒天下之不韪,而毅然行吾心之所以自靖。斯正吾师之所以大过人,抑亦人纪之所攸托命。任少年之喜谤,今盖棺而论定。
呜呼哀哉,今复何言。狐狸入室,虎狼在门。同气攘臂以日相斫,各倚狡敌以为之伥魂。万方一槪,八表同昏。魑魅舞於白昼,石民呻於覆盆。僻壤则荆杞生村落,战区则白骨蔽平原。纵有什一之孑遗,亦将为待刲之孤豚。凡此惨象,皆我师二十年前所悬记,大声疾呼而莫之或闻。今大乱方作始耳,他日迁流所届曾不知其垠。师乎师乎,其何能瞑於九原!
呜呼哀哉,先後一月间耳,方介师之寿,旋执师之丧。瞻晷度之昭回,信人命之不常。以师智周万物,道协天行。一瞬息间往返於诸天者不知几千百度,久游戏以驰翔。彼生死一屈伸臂,岂足以撄至人之所藏。况为一大事出世,事已则宜返其乡。诸漏已尽,不受後有,奚悬乎末次报身之一皮囊。死期乃师所预定,吾侪於曼宣书中已审其端详。示疾仅五日,实等於无疾而坐亡。知大慧之解脱,非凡夫之所可计量。但悲仰於山颓而木壤兮,其孰能不摧动乎中肠!
呜呼哀哉,去年八月,师来我抚。一一执手,以相劳苦。德容温语,历历在睹。岂期从此,一别如雨。雨落不上天,人去无见期。昨梦见颜色,非复平生时。怅干戈之满眼,欲奔丧而岖崎。并凭棺而不逮,空临风而泪滋。荐春兰兮秋菊,灵之格兮歆斯。
呜呼哀哉,尚飨。
集评
【张解民】 深刻沈痛,旣哭师,亦哭壮志成空,国难民瘼正未有穷期也。「今大乱方作始耳,他日迁流所届曾不知其垠」,可谓知几之论,不幸一语成谶! 【许绍锋】 道义不明,顚倒是非。夫坏孔子之道而乱中国者,非彼师邪? 【张青云】 沈痛哀厉,泪随墨挥,恻然自肺腑间流出。叙师生古谊肝膈呈露,可谓纯笃恳挚,诵之令人出涕,此任公集中第一至情之文也。 【汪梦川】 开篇即见意。叙论亦情深而义当,非任公钜笔不能。 【徐晋如】 纯以气行,如长江出峡,浩荡无垠。 【陈渺之】 新会笔锋常带感情,此篇更以血泪书之,感人尤深。师弟一生志节情谊,槪可见之。爲南海抗辩之处,他人爲之,或爲矫情,在新会则爲得体,不负师徒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