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万里楼续集自叙
杨圻 一九三九
杨圻(一八七五~一九四一),字云史,号野王,江苏常熟人。光绪二十八年举人,曾任詹事府主簿、户部郎中、邮传部郎中,出驻英属新加坡总领事。入民国,任吴佩孚秘书长。抗战中避居香港,遣其妾变服入内陆,致书吴氏,劝毋降寇。着有江山万里楼诗词钞。
学问之道,治己治人而已。治己者,居敬存诚,独善身心,以求达德。治人者,经世及物,兼善天下,以求达道。自古圣哲,无他学问也,其於身心国家无实用者,不知可也。曾文正公曰:「秦汉以後,学问之道三,一义理,二考据,三文章。」余则谓考据支离,文章浮华,皆非根本实学。治己治人,惟义理一途而已。今世杂说并起,异学凭陵,举数千年中国固有之礼义、人伦、诗书、典则、宗教、道德、纪纲、文物,一举而毁之。苏文忠所谓斯文化为异端,学者至於用夷者矣。士生其间,宜培养气节,修治实学,以拨乱反正之志,备体国经野之用,以待国家之需。所谓考据文章,虽不治可已。执是以求其人,惟宋代诸儒,明其体用,若司马光、范仲淹、陆贽诸人,实学实行,见诸政事,处为纯儒,出为名臣,不徒以文学称也。清儒号为最盛,而一言一行,用舍如一,可师可法,近而可徵者,惟湘乡曾公一人而已。余生於光绪元年,承平已久,读书不欲为考据,喜观史部,求其理乱得失而已。握管为文,则科举文赋,并治古文辞而已。年二十而遭甲午之祸,踵以戊戌之变、庚子之乱、辛亥之祸,人心骚动,士风丕变,国危势岌,墨守者旣患无当,新进者又病操切,举国皇皇,莫之适从。愈以知文学之士,无裨实用,无能经世,觉吾人之求知,在此而不在彼,而吾人之致用,抑在彼而不在此。於是文学之道,亦曰能之而已,弗求精也。盖心志别有所托矣。
嗟乎!自古事业,为之者人,成之者天也。士固有其心志,苟无遭际以为阶,则亦池中非龙,天下无马耳。余壮而为郎,奏调随使,辛亥革命,弃职归国,至今未入仕途,伏处江乡,以待天下变。家居九年,嗣以谋食从吴公治军为幕宾,亦思左右时势,扶正义而拯民疾苦,交结贤俊,锄非类以救国亡。不及十年,一无所遇,而吴公一败再败,不可复振。今则异族侵略,肉阜血池,人祸斯极。幸而国有人杰起而抗之,转战两载,志力不衰,人心有归,正义可恃。此何如事,何如时耶?士生其间,当捐嫌泯迹,各出其力以为之助,而余则老且病,久离仕途,无官守权责以自见,则我生之遭际若是耳。曷足贵乎?
自壮岁至老,文字之外,颇多论述。逊国之後,多纪载其军政事变始末,目击而手书之,欲以贻後世史家。顾欲宽大为怀,则无善而扬,有乖史实,欲据事直书,则人多生存,怨府已甚。藏之箧笥,不敢示人焉。丁丑北平旣陷,搜检焚书,被祸者多。处不测之境,居见疑之地,自夏徂冬,疑危丛集,於是举三十年纪事之稿,束而焚之。亦以存忠厚之心,藉免子孙之祸。至文笔之可存者,百数十篇,亦与焉。事在丁丑十月之旣望。
夫文以载道,离道非文,文以纪事,离事非文。是义理亦丽乎文字,而不离乎史实。故文章者,承天应人,因时垂後,制作法度经诰典章之谓也。至於文学,孔门列四科之一,又曰余力以学文,则其专力所在可知。西汉曰笔札,六朝人无韵曰笔,有韵曰文,诗赋歌词,斯亦文笔而已。顾後世乃以诗赋歌词之文笔,崇为文章,斯亦舍本求末,小视文章之时用矣。余则辞而非之,诚以咏叹风物寄托意兴之篇什,固不得谓之非文,直可目之为小道,安足与谟诰典章经制法册并称?国家有之不增其重,无之不减其轻,余故目之为小道而不足为,亦曰能之而弗求精矣。至是余老矣。
有生以来,其所欲为者,旣以无遭际而不可行,其所谓不足为者,亦以不欲人知而尽投诸火。慨一事之无成,望前贤而生愧。虚生宇宙,俯仰无从,向所致慕於司马、范、陆暨曾公之治己治人者,一无成就,独所目为小道之诗歌篇什,乃举国不以为劣,且群而谀之曰诗人。夫诗人者,穷愁独处,无足重轻於天下者也。余岂其诗人也耶?嗟乎,余其诗人也矣。乃裒集自丁卯以来诗凡若干篇,续次序之,并前丙寅所刊之十三卷,合为二十卷,自序而刊之。是己卯岁五月望日也。杨圻自识於香港旅楼。
集评
【张解民】 忠愤之情,抑塞奔突,其情可愍,其义可感。 【王玉祥】 若夫治己尙且不佳者,又安能治人哉! 【颖庐】 言辞温厚,而蹈厉之气存焉。 【碰壁斋】 憾恨之辞也。不甘爲诗人,终只得爲诗人。「余岂其诗人也耶?嗟乎,余其诗人也矣。」出语之痛也若是。 【徐晋如】 境界高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