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守庐记
章炳麟 一九三四
中央大学有师曰黄侃季刚,六年教成,筑室九华村,命之曰量守庐,取陶靖节诗义也。靖节自知饥寒相捣,然不肯变故辙以求免。今季刚生计虽绌,抚图书厌饮食自若也,其视靖节穷蹙为有间。犹为是言何哉?
夫贫富岂有定程?衰世之士,或仕宦二三岁,家累至於钜万。细者如学职,号曰褐夫之守。校其所得,有什百於侪伍而无算者矣。然仕者非变其素节,教者非心知其不然,故出其昌狂妄言,则不得至此。今欲取朱紫,登台省,突梯足恭,以迷其国而自肥,是亦有命焉,非士大夫所尽能也。寡得以自多,妄下笔以自伐,持之鲜故,言之不足以通大理,雷同为怪,以衒於横舍之间,以窃明星之号,此非吾季刚所不能也。子夏,七十子之骏者也。学三年而臞,以义利交其胸中,故曰学不至谷,岂易得之哉。近世长沙有皮锡瑞者,故习江、戴诸儒之学。江、戴所言,虑犹不尽故书雅记,然颇核实矣。术旣通而时方骛今文、玩奇说,守其故,则不足以致犬酒之馈,乃去习今文,一时学子辐凑其庐,号为大师。今锡瑞之书具在,起死者质之,则必知非其心所厌也,固曰有所利之也。况兹末学奇邪之论,其易什倍今文,而利且百之?
夫季刚之不为,则诚不欲以此乱真诬善,且逮於充塞仁义而不救也。靖节不可见矣,如季刚者,所谓存毫末於马体者矣。虽然,靖节,沮、溺之伦也,於慧远之事佛、周续之之说礼,犹有所不满焉。季刚於靖节,未也,抑犹在陶、周之间欤?民国二十三年九月,章炳麟记。
集评
【张解民】 黄季刚亦畸人也,量守往往失当,以二字名其庐,不惟自励,殆亦自警也。然则积学富才而惜墨如金,蓄势待发而天不假年,命也夫! 【颖庐】 「量力守故辙」,量守二字,诚乎其难能而可贵。 【许绍锋】 文正得体,其论尤佳。 【张青云】 用笔甚折而高古简峻,先立後破,遣词廉悍,说理透辟,将黄季刚筑「量守庐」之深衷隐虑和盘托出而不费笔墨,功力可知。 【陈渺之】 一标新奇,其利百倍,末学奇邪之论,遂争相惑媚天下。「五四」之後,乃成横流,流毒至今,势不能返。量力守旧辙,何其难哉!世已无季刚,奈何奈何!